【藝文賞析】 臨秋
2010/1/12 | 作者:林文義/文‧林盈岑/圖
童年大稻埕,少年中山北路……數里間距卻似近還遠;偶爾路過太平國小、成淵國中,我求學過的母校,昔之記憶的古老校舍已改建為不識之新築,倦於回溯卻又彷彿依稀地試圖追尋,那曾經孤獨如野草的孩子舊憶。
曾以長篇小說《北風之南》留存童年時依然青春美麗的母親,她們那一代人的恩怨情仇,終究是揣臆多於真實,不可言說的祕密,深藏緊掩的情懷心事;對照著半世紀前的黑白相片,印證如今年過八旬的母親,依然時而重複著言說千百次的舊懷,我只能靜聆而少回應。
我的回應都書寫在那冊長篇小說裡吧?猶若小說封面那幀已故名攝影家鄧南光先生一九五○年代,取自大稻埕酒家的女子圖像,相信我那一生悒鬱不得志的父親,亦是酒場中人……小說描繪父親形影之時,他早往生十六年了,是的,我所能定義的,還是霧裡看花的似虛擬真;也許永遠未諳一向肅然少語的父親,在他六十三歲因肺癌過世之前的歲月,他想說什麼,未竟的生命信念為何,似乎永成謎團。
日本時代的少年父親從台中清水而來,同樣在大稻埕富商陳天來家族所擁有的「錦記茶行」工作,父親當熟識已故的作詞家李臨秋先生。「永樂座」、「第一劇場」、「蓬萊閣」……台灣民間學者莊永明老師的不朽名著:《臺北老街》早已書寫分明;有幸多次親炙親益,活字典般的「大稻埕」百年史從他口中,猶若迪化、貴德兩街隔著堤防外的淡水河,幽靜地流動,河在不在,果是紅塵遠逝無聲。
我們這一代人猶在尋索殘餘的昔憶,青春正美的下一代子孫,將如何遙想大稻埕?也許笑語閒晃最新的百貨商圈「京站」,出得大門偶見北門老城樓一瞥,是否會動心起念右轉延平北路,深入迪化、貴德老街?「錦記茶行」如今是大台北盆地僅存的巴洛克建築古蹟,幸未被陳天來家族後代改建,二十年前,莊永明老師就有以此成立「台灣茶葉博物館」之首議,至今依然動向未明,想是家族未具共識,但見那氣宇軒然,雕花貼瓷華麗雄美,每每路經此處,無不揣臆少年時的父親及李臨秋先生出入此歷史名宅,想是卑微地學徒生涯……。
少年的他們,一定滿懷青春之夢,遠大的願景以及堅實地意志 ;折逆、摧毀的中年以後又是什麼的生命折損呢?改朝換代、日語到中文的艱苦轉換,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的意外,被侮辱被壓制的台灣人的自由、被輾碎、重創的國族之夢?直到父親最後三個月餘命將盡,我得以親聆他人生一歎,終於明徹何以我成長歲月印象的父親,那般疏離不近,依靠逐日菸酒不歇的悒鬱寡歡,乃至於我所傾往的文學、藝術,他明示的制止與怒責……。
少人尋索李臨秋之名,卻皆能隨口吟唱:〈望春風〉曲詞,就如此溫潤、純美的酖酖
獨夜無伴守燈下,
清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
想到少年家。
果然標致面肉白,
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
心內彈琵琶……
老調新唱,唱過大半世紀,流洄過父親的青春及其幻滅,重疊且抽離我行經年少,涉踱理想與憤怒的土民與人民之愛;反思自身的激越、盲點乃至於私己的情曲婚折,聽南少年歌樓中,浪跡紅塵回首如夢……〈望春風〉根深蒂固的綿纏綣繾,竟以文學半生泥挾珠俱下。
繪文雙絕的謝理法前輩相約大稻埕訪昔,起念在於李臨秋先生的雕像落成揭幕之慶。驚喜重逢莊永明老師,見之喧嘩群聚,似有微詞感歎,官員、民意代表爭相讚語,儘是行禮如儀,我們三個老大稻埕人,遂避以咖啡深談此地已故老畫家舊憶,如今還昂然不懈作畫的百齡郭雪湖先生,遙在太平洋彼岸的舊金山……。
蒲浩明雕塑李臨秋。揣想可能在骨架、泥塑的過程,亦自然流露的輕吟〈望春風〉吧?春風屬於年少青春,美與愛的初綻,歲月已然臨秋之我,再唱這首歌,只問:槭葉紅否?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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