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1 00:06:20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2009第四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優勝/四季青裡的紫紗燈

2009第四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優勝/四季青裡的紫紗燈
編註:第四屆懷恩文學獎金榜已於2009年11月21日公布,聯合報副刊已陸續刊登學生組及社會組前三名作品。優秀作品很多,但因報紙版面有限,特將優勝作品刊登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網站,與讀者共同分享,謝謝!

【文/韓偉(四川警察學院法學院四年級)】

四季青是一條寬巷子,巷子中央有個殘破的花壇,花壇裡長著一棵不知道年歲的桂花樹,母親說我就出生在桂花樹下。我是土生土長的四季青人,我叫桂花。名字是父親起的,我出生時,正逢八月金秋,乾淨泛白的青石板上密密匝匝落滿了朱紅小花,滿巷子都香。巷子裡的人都說這姑娘的命才好呢,一生下來就落到花堆裡頭。巷子裡的人私下對母親還說,千萬別讓桂花碰著她,吃過戲子飯呢。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花奶奶。

我記事起花奶奶就老了。她就住在我家的斜對面,門框上挂著兩個紫紗燈籠,每天天不黑就亮起來了。整個四季青就數她的房子最顯眼,最潔淨。紫紅的十字格木窗櫺,脫了粉彩的富貴牡丹團門柱子,經了年月蛀孔連連的牆板,她都擦拭得幾可照人。四季青的人當面都滿臉笑的打招呼,其實與花奶奶並不是一路人。鄰里鄰居,見面一笑不過是最基本的禮貌罷了,四季青的大人小孩都離她遠遠的。花奶奶心裡明鏡似的,她從不走門串戶,也不走親訪友,這個世上,她仿佛是個獨人,看起來怪可憐的。母親警告說膽敢跨進她家門半步,要我好看!在四季青人眼裡,戲子同妓女沒什麼兩樣,最是無情無義,招黴頭的。

花奶奶家的門窗一天到晚關得死死的,很少出門,但隔禮拜總會去老南門大戲院看戲。但凡出門必是從頭到腳收拾得清清爽爽。著一身藏青布褲褂,白底黑幫的布鞋從巷子裡走過時,從不左顧右盼,直直的走過去,鼻子、眼睛、嘴巴都遠遠的模糊在臉上,如同錦裡古街的皮影戲,留下一個淡淡的剪影。從戲院歸來花奶奶像變了個人,一進門就迫不及待的打開門窗,咿咿呀呀唱上老半天,什麼「今日裡見郎君形容瘦損,乍相逢不由得珠淚飄零」,什麼「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每逢這時,總有人找母親借家什,母親說,聽聽,又唱上了。來人不屑一顧,說我才沒那份閒心呢,借籠屜家去做夾心糕吃。母親邊找屜子就說,那唱筋還沒斷呢。來人使個眼色一口咬定,斷不了,斷得了才怪了……不覺中對門已換了調子,這下唱的是「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來人沒拿屜子心滿意足的走了,我問母親花奶奶唱的什麼呀,怪好聽的。母親瞪我一眼說不關小孩的事,少多嘴!我嘟著嘴不說話,心裡更加好奇了,老想跑到對門去看看花奶奶到底在做什麼。不過母親看著,想跑也沒那個膽兒,直到來年春天,這個願望才終於實現。

那年四季青的燕子來得特別早,二月中旬就繞著桂樹滿巷子飛,月底一隻老鴰落到花壇上,沒過三天外公就犯了病。父母急衝衝趕往醫院,直到天擦黑還沒回來。我又冷又餓,獨自坐在門前的花壇破石板上委屈的想哭。忽然聽到有人輕輕的喊「桂花」、「桂花」,我一轉頭就看到燈籠下花奶奶在向我招手呢。

進門就看到桌上放著一碗花生粥,旁邊擱著半碟紅油炒過的榨菜。我完全將母親往日的警告抛到九霄雲外去了。吃完飯抹著嘴巴,這才顧得上細細的打量她。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打了結用髮網緊緊纏住,使金黃的竹簪子別著,幾粒淡淡的老人斑灑在光潔的額頭上,兩頰微凸,順著腮滑下去在下巴處會合,溜溜尖尖,典型的瓜子臉。她年輕時鐵定是個大美人。

我忍不住說,花奶奶,你才美呢。她忽然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臉一下子紅彤彤的,一直紅到後頸子裡去了。半晌她才說花奶奶年輕時候才好看呢,要不要看?她不等我回答,就從裡屋拿來一本鑲著金絲邊的相冊子。花奶奶年輕時候果然更加風姿卓越,風情萬種戴一頂男士小氊帽,穿著小馬褂倚靠著小汽車;或是一襲青衣漫捲水袖,滿頭銀釵翠鈿蓮步輕移;或是像穆桂英手持雉尾翎,滿身戎裝……不過我最喜歡看的還是她穿一身白底金邊小碎花旗袍儀態萬千坐在籐椅上,旁邊陪站著個長相清秀俊美的男人,他一隻手有意無意的搭在她肩上,她看著他嚶嚀一笑。我指著相片裡的男人問這個哥哥是誰呀?花奶奶突然笑了,她一笑鼻梁處就起了一堆小褶子像打了個蝴蝶結,真好看。花奶奶捏了下我的臉說,還叫哥哥,論年齡做爺爺還嫌老呢。我才不管這麼多,拉著她的手直晃,快說嘛,快說嘛。花奶奶抵不過拿起相冊子把把細細看上一回,嘖嘖,可不得了,一把好嗓子撕錦裂帛,絕了!可惜、硬生生給打壞了,下手重著呢,連我一起打,不當人呢……紮一手好燈籠呢,戲一散,都往紫紗燈籠面前圍,誰想到下手忒狠呢……給你學兩句……花奶奶忽然流淚了,輕聲唱「忽聽萬歲宣包拯,在午門來了放糧臣。撩袍端帶某就上龍庭,品級台前臣見君」。她忽然害羞的笑了,學不像學不像,他哪里這個做派……花奶奶語氣漸漸慢下來,悠悠的,一臉的恬靜。

父親回來夜早已深了。我趴在桌上,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中花奶奶挪開凳子騰了地方邁起方步來。父親抱著我給花奶奶不停的道謝,花奶奶擺擺手笑著說,鄰里鄰居,應該的……花奶奶把我們送出來,站在紫紗燈籠下問,老岳父沒事吧?沒事,過了危險期呢。那就好那就好,她關門回屋去了。巷子裡黑黢黢的,只剩一對紫紗燈在四季青裡靜靜的亮著……

那天晚上我一挨床就睡著了,然後就做了個夢,夢到一隻蝴蝶繞著花奶奶的臉不停的飛呀飛呀,忽然落在鼻子上不走了……

 

 

引用:http://mag.udn.com/mag/reading/storypage.jsp?f_ART_ID=232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