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荒原的你，在百合幽谷中遇見了天上的父，祂愛你如此深重，並揀選你做祂的子民，人子，你是自己的聖蹟，任何桂冠都配不上你……

圖／徐秀美

女兒應該好多了，只要父親不是李爾王，母親不是梅迪亞，大多是甜蜜的關係。

你說從小最怕全家出遊，起初闔家融融，每個都穿得漂漂亮亮，不久你開始調皮搗蛋，欺侮妹妹，抓頭髮扯壞蝴蝶結，打爛玩具，連鞋子也少一隻，最後的結局都是你被父親痛打一頓，妹妹在一旁哭得很假。

有時半夜被叫起來聽訓，父親彷彿酒鬼一般喃喃自語，然後把你推到瀕死的阿嬤床前要你發誓要好好努力上進，做個成功的人。

父親常常在人前做出讓你羞恥的事，譬如說雞婆地站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或者和朋友搶付帳時故意搶輸；或者皮帶束得老高，吊在肚皮上，像古裝韓國男人。

一直到不願跟他出去。

當你小時，他打你洩憤，用一切可見之物，衣架、鋼管、水管、腳踏車；後來你開始還手，跑給他追，直到他追不動你，因為你已比他高壯。這時拚命安排你的未來，存錢給你補習、想送你出國、買房子、娶老婆。

但你一直讓他失望，中學念到快退學，只好打零工，後來他幫你推甄，你才上了大學，大學畢業不想上班也不想結婚，就宅在家裡。

你在家裡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臉比馬桶臭，以防父親念你，只要他一起念，你摔桌摔椅，終於讓他閉嘴。有一天你聽到他跟朋友小聲說：「飼這個仔，未號孤擱未應望，唉！」你還作註解：「未號孤，就是連鬼也不敢吃的意思。」

父親喜歡說他們年輕時有多風光，又能忍人不能忍，「要像個男子漢。」他說。

在他眼中你總是不及格，太娘娘腔，吃不了苦頭，成不了大器。

但父親也不大器，就是死上班族，退休後只剩一張嘴一雙死魚眼，整天窩在沙發看政論節目，談起政治，好像只有他當總統國家才會好起來。

你說你早就垮了，再也站不起來，父母的離婚讓你內在四分五裂。

一輩子都不會好的，家庭破碎的傷害，父親的傷害。

讓我想到兒子，他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好？

初來時，看他體貼溫柔，生活有些壞習慣，但還不算離譜，我鬆了一口氣，沒那麼嚴重。

但他也不能算好，要母親為他做東做西，要他做什麼，他馬上說「我有事」，又喜歡在大考前談戀愛，成績看了要吐血。

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卻永遠填不滿。

表面上沒問題，內在有一部分爛掉了，心情不好時常失蹤，或者喜歡擺爛，什麼事都不想做。

破碎家庭的孩子，終其一生能不垮就算好了，你說，起碼他努力做正常的人，不像我廢在家裡。

你又說，我們家已經幾十年沒在一個桌上用餐，都是買回來放在桌上，各自拿回房裡吃。

是啊！起碼兒子跟我常一起用餐，逛街，雖然次數不算多。

剛開始看他吃壞的穿市場牌又省得很，鼓勵他吃好穿好用好，就像你說的，物質補償。

現在他看來一副貴公子的模樣，更加放蕩不羈，這是自我補償。

究竟要補到什麼時候才還給我一個正常的孩子？

現代這麼多單親子女，他們也有奮發向上的啊。你又說，很難說什麼時候會垮掉。

我的家庭算完滿，父母親一夫一妻生七個孩子，沒有外遇家暴，但兩個弟弟也垮掉了啊。

跟單不單親真的有關嗎？

如果拿阿紅與阿民相比，前者是單親，後者家庭美滿，阿民比阿紅更讓人擔心，他太神經質太好勝，常常胃痛頭痛全身都有問題；阿紅狀況雖多多，但樂觀開朗，整天笑哈哈。

重要的是看到父母親讓他們痛苦，一再提醒那痛，只要遠遠逃離就好了。像阿紅失蹤多年的父親，生病後回來要求家人服侍，這讓阿紅既矛盾又痛苦，母親打電話來他馬上變得兇巴巴：「麥甲汝講，我在忙！」

失蹤的父母親突然出現，讓孩子更困擾。

難道雙親全部躲起來，讓他自己療傷比較好嗎？你說，我也不知道，他們很需要人（朋友）陪，但不要人（父母師長）管，讓他主動找你，不要一直跟緊他。

所以我們就保持既疏遠又親密的關係，有兒子像沒兒子一般，或者學生像換取的孩子，孩子像蹺課的學生。

親子關係美好的跟婚緣美滿一樣難，我能教好學生，卻教不好兒子。

你又說，只有等待，十年的分離需要二十年的補救。但對於我，任何補救都沒有用的，我常想死，能拖到四十就不錯了，我廢爛了。

直到那次意外，說要活一百歲拚命養生的父親在家裡滑一跤，重擊腦後，躺了好幾個鐘頭才被發現，因為家裡沒有人。

父親像植物人一般躺在床上，剛開始你想逃，根本不想照顧。

但母親回來了，她天天去醫院照顧，你為陪母親只好跟著去。後來你跟看護混得很熟，那些阿姨把你教得很好，說你很有天分可以做專業的，你不但照顧爸爸，還常推其他老人去曬太陽。

你想了又想，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你不想工作，原來有另一份工作在等你。

現在你穿著潮服潮鞋背名牌包，每天帶電腦去醫院，在病床邊上網聽mp3，只為替母親的班，你怕母親倒下來，你要照顧兩個，或者亡命天涯。

你幫父親換尿布、拍背、翻身、做復健，安慰自己在替家裡省錢，也算賺錢啦。

連護士小姐和阿姨都誇你孝順，你苦笑又苦笑。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父親還是沒醒來，護士跟阿姨開始問你：「你怎麼天天來？」「你怎麼不去約會？」「你怎麼不去上班？」你也開始問自己，越問心情越糟糕。

你說，沒想到是這種結局，我以為他欠我很多，現在變成我欠他很多，幫他還債。

世事難測，不能接受又如何？

有時，我贊成你逃跑算了，畢竟還那麼年輕，怎能用黃金歲月賠進去，再說還有母親、妹妹。

但你說，我這輩子反正不會好了，就讓廢人陪廢人，只要不把他當作父親，當作是一個需要幫助的朋友，我就做得很有勁，你知道嗎？終於發現我的專長是照顧人。

以前父親把我照顧得太好，他太喜歡扮演照顧者角色，我太不喜歡被照顧，只喜歡照顧人幫助人，只要有人需要我就很開心，也許我天生是做男看護的料。

你說，不要看不起看護的工作，人生的一半，老病都靠我們，我們可是看護世家呢，我阿嬤活到九十幾還活跳跳，姨媽既要看護丈夫又要看護阿嬤，她們做得很專業，而且開開心心的做，從無怨言，我媽我舅媽也是，女人一輩子都在當看護，男人不行嗎？

我不是好兒子，但我不想活得像畜牲，就算逼到絕境。

你說得如此簡單，沒什麼大道理，卻讓我眼熱，這是畜牲多於人的世界。

在良知的戰場上你是勝利者，可惜你父看不見。

你對生命如此苛求，沒想到命運更苛待你，有些人臉上有一片荒原，有些人是一座花園。

擁抱荒原的你，在百合幽谷中遇見了天上的父，祂愛你如此深重，並揀選你做祂的子民，人子，你是自己的聖蹟，任何桂冠都配不上你。

你比你父期望的更好，更像男子漢，更大器。

因為你，我願等待奇蹟，並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