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絕版的聲音:城市與記憶】驚雷與威權之聲
2010/6/11 | 作者:文/李志銘 圖/莊雅棟
海明威曾說:這世上的作家分為兩種,一者經歷過戰爭,另一者則是沒有經歷過戰爭。
關乎戰爭記憶,作為歷史經驗中最足堪深切體認的一種集體暴力,儘管倖存者的種種零碎印象都將隨時間沖淡,但某些創傷的印記卻往往揮之不去。其中,最易於重現的,莫過於「聲音」。
在這無戰事的年代,島內青年僅憑短期兵役「震撼教育」想像著戰爭的聲音———即便一時無法領會那隱在聲音背後的猙獰與血腥。
十多年前,頭一回上成功嶺,教育班長對趴在壕溝鐵絲網邊正待匍匐前進的菜鳥們耳提面命:
「咬牙爬過去,你就是個男人了!」
於是,槍炮巨響模擬戰爭氛圍,壕溝兩旁發出對於聽覺具有相當威脅性的音波,周邊的黃沙也隨之飛揚,伏進的姿態,暴露出一個承受強烈聲音刺激與考驗的身體。
這一切,任由聽覺主宰了整場見證儀式:一個男孩蛻變成男人的英雄夢。
諸如此類提及凌駕身體感官的聽覺場景,《三國演義》裡有兩處描述。
第二十一回,劉備遭呂布突襲而走奔曹操門下,某日宴席間,曹操表示:「今天下英雄,唯使君(劉備)與操耳!」劉備聞言大吃一驚,所執匙箸落於地下。時值雷聲大作,劉備乘機以「一震之威,乃至于此」來解釋自己因害怕雷聲才掉筷子。曹操笑曰 :「丈夫亦畏雷乎?」因見他如此膽小,故而稍微放下了戒心。
另一處更不可思議,曹操率五十萬大軍追擊劉備至當陽長阪坡,緊接在第四十一回趙子龍單騎救主之後,負責斷後的張飛手執蛇矛、單槍匹馬立於橋上,只見他倒豎虎鬚、圓睜環眼對曹軍大喝:「我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我決一死戰!」聲若巨雷,驚得曹軍人仰馬翻。眼見敵軍陣腳自亂,張飛又挺矛喝曰:「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這一吼,把曹操身旁部將夏侯傑嚇得肝膽碎裂、倒撞於馬下,數十萬曹軍退卻三十里。
此情節看來幾近神話,不論是否虛構,但以為人時而須得承受許多鬱悶,不如學張飛長阪坡一喝,灑脫地了斷。
雷聲轟然,像一記驚堂木,敲擊著大地,也敲擊著世人陰暗的心版,幾乎震得人心魂俱失。嘗想,當遠古人類首度初嘗雷鳴的震撼,想必是帶著敬畏與驚惶戒慎的心緒吧?
現代城市街道低噪聲響約六○ 分貝,繁忙要道約八○分貝,而雷鳴則達到一二○分貝。持續待在一一○分貝的環境裡一分鐘,聽力就會受到傷害,噪音瞬間超過一二○分貝,甚至可能使人耳聾。
於是,能夠承受外界巨大聲響,如雷鳴,往往被認為是彰顯男子氣概,也難怪《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在上述章回結尾處,以箴詩「黃口孺子,怎聞霹靂之聲 ;病體樵夫,難聽虎豹之吼。」歌頌張飛喝退敵軍的傳奇。
當我們讚賞某人「手腳俐落、聲若洪鐘」,通常意味著將其有形的肉身力量與無形的巨大嗓音看成正比,因此或許難以想像:被割除了聲帶的雄獸,是否還能如往常那般威風?
勇氣與恐懼,其實攸關人性命絕處逢生的一體兩面,乍起巨響,把它們拉到了近似同一頻率的情境。
北宋時代,由黑色火藥研製的簡陋火器初次運用到戰場上。至於真正金屬管狀槍炮出現,是元末明初的事了。彼時十三世紀末期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方欲崛起,編組了世界最先進、也是第一個正式使用火槍與加農砲的軍隊。
使用「加農砲」轟擊,流露出強烈的威嚇與巨大壓力,當時著眼的,並非火炮穿鐵透鋼的殺傷力或射程,而是有如雷鳴的巨響與煙霧,對於敵我來說,無疑更駭人。
十九世紀後,西方國家「新帝國主義」方興未艾,各國軍隊皆以「加農砲」作為兵器。火炮聲響令敵軍膽顫心驚,同時也激起群眾內心的澎湃。
十九世紀歐洲,如是一個崇尚聲音蘊含強大征服力量的浪漫時代。
這時的歐洲樂壇,隨著交響化與浪漫風格的音樂蓬勃發展,追求厚重音色與華麗配器一時蔚為風尚。作曲家們透過擴增樂團編制增強音量,更展現極大幅度的管弦音色變化。
自從法國作曲家白遼士在樂團裡增設銅管樂器:從「二管編制」擴增至「三管編制」成為慣例後,樂團人數較貝多芬時代多了將近一倍甚至兩倍。在《安魂曲》當中,白遼士更直接標明:「合唱人數可以多增加無妨」。
同一時期的樂劇創始者、素有「管弦樂魔術師」之稱的德國作曲家華格納,則是以龐大樂團細緻刻畫一個個偉大場景,勾勒出劇力萬鈞的《指環》傳奇。
彼時整個時代潮流趨向華麗壯闊的聲音美感,賦予管弦樂團強大飽滿的能量,彷彿給了聽覺一幅氣勢磅礡的幻想圖像。傳聞以靈魂出售給魔鬼來換取一身絕技的十九世紀小提琴怪傑帕格尼尼,即持「君臨天下」之姿,拉奏著他的名琴「加農砲」席捲全歐洲。
然而,儘管音樂家再怎麼費心,其滲入心靈肌理的震撼程度,無法與實際交鋒的火炮音境相提並論。
莫斯科,一八八二年,八月二日。
為紀念「俄法戰事」俄國人民擊退拿破崙六十萬大軍,在鋼琴家尼古拉‧魯賓斯坦指揮樂團下,數尊加農砲集結在克林姆林宮所屬瑞迪摩大教堂外,初次登場首演柴可夫斯基管絃樂新作———降E大調《1812序曲》,開啟歐洲音樂史上最早將火藥與藝術結合,並將「加農砲」視同樂器的先例。
樂曲結尾連綿的加農砲巨響,配合壯盛的銅管樂與教堂鐘聲齊鳴,充滿著硝煙氣味與帝國榮光的高潮旋律響徹莫斯科。
在不斷起伏的激昂樂聲中,一首偉大交響樂於焉完成,但是一個面臨頹敗的帝國,卻再也無法喚起人民對於國族的記憶。農民革命巨浪,已然瓦解俄皇亞歷山大二世施行的鐵腕政策。一九一七年,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被推翻,蘇維埃政權成立。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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