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04 11:05:56路痕

*在那綠色陰影中*

【前言】
這篇小說也是由真實故事改寫,那是一段陰暗的兵役歲月,也是人生的一種負面體驗....

當初為什麼寫這篇小說?就跟重逢一樣,心裡有事,不吐不快,所以這也是我最初寫的三篇小說之一,最近忙,沒時間寫詩教室,先貼出來跟大家分享...

【在那綠色陰影中】

●本文

1

「孫禮文!」三個字從左側的樹林傳來,那最後一個「文」彷彿特別在他身邊繞了一匝才傳到他的耳蝸。四週的樹葉也微微顫動,幾片枯葉卻趁勢掙脫樹枝的糾纏,在空中劃了幾個倒「之」字才無怨的躺成了地球的一部份。

那時他正盯著從高處緩緩掉落的羽毛球,心裡猶豫著是該把球輕輕的切到左邊網緣,或是狠狠殺到右邊底線。結果一不留神錯失了時機,使得原本最有把握的一擊,因為橡皮頭觸及球拍框而造成失誤,球竟不偏不倚鑽掛在上端第一列網目上。

氣極敗壞的他,祇好向阿達說了聲「暫停!」,然後疑惑地望向樹林那側踽踽
行來的人影。

「孫禮文,還記得我?」
渾厚的男音,夾帶北方的腔調,不待人走近,他已認出他的身影。
「輔仔!1原來是你,真沒想到在這和你碰面。」
「我來植物園運動運動,看到你在這邊打球,所以過來招呼。」
馬建成笑著說:「我已經退伍了,現在在嘉義監獄上班。」

對於眼前這位慈眉善目的壯年人,他不知是該熱情的噓寒問暖一番或冷淡的虛應幾句。

退伍也已四年有餘,虧他還叫得出他的全名。這也難怪,除了他誰能一手包辦全連的莒光週2心得報告和文宣壁報,而且還替連上捉刀,用不同的名字囊括全營競賽心得及漫畫前三名?那些軍僚哪管作品的真偽、作者是阿貓或阿狗?
祇要交得出成績,找些有手有腳的去領獎,就算交待過去了。
聽說後來「營輔仔」還因污了不少伙食費而被法辦,像這樣的政戰主官,會認真才有鬼!

而孫禮文正是那個不求名利的幕後功臣,由於連上的大兵能舞文弄墨的寥寥可數,更甭提畫畫兒這回事,「助理政戰士」便順理成章成為被吩附工作時的美麗稱呼。

其實連上並不缺政戰士,只是政戰士「阿倫」缺少文藝和繪畫細胞,而僅有的一位美工科出身的政戰兵剛好退伍,只好從大專預士找來孫禮文幫忙。沒想到他十項全能,不單文章繪畫了得,就連毛筆字、演講、會場佈置樣樣都有一套!為了攏絡人才,阿倫特別向連輔導長馬建成請命,要他向連長要人,將孫禮文列名「助理政戰士」。

孫禮文就這麼幹了好一會兒的「助理政戰士」,其實他是老大不甘願的。
因為寫的儘是一些虛偽的反共八股文:諸如「實行三民主義,光復大陸國土;消滅萬惡共匪,解救大陸同胞…。」要不就是畫些執刀執鞭戴污星帽3的殺人魔王和一副鴿子待宰模樣的死老百姓;或者誇張得不成比例的威武雄壯英勇國軍把共產黨踩在腳下…。

若不是塗塗寫寫可以少出些操,少踢些正步,他倒寧願混在他們之間,當一具行屍走肉。有一回輔仔試探性的要脅:「進政戰室工作必須先入黨,這裡都是國家機密。」

真是鬼話!一向對政治沒一點興趣的他,那稀罕「助理政戰士」這名銜?隨即答了一句:「那我出去出操上課了!」沒想到這話卻還真受用,輔仔馬上露出一副「政戰笑臉」賠不是,從此不提入黨那回事。這事一直到現在想起都還會有一絲好笑浮上嘴角,可不是麼?誰能想到五年前清泉崗上的輔仔會站在植物園的羽球場旁,露出那一臉熟悉的微笑和他打招呼?

然而此時他沒有陪笑臉。
只是虛應了幾句話甚至連電話地址也懶得問他。其實並非真的冷漠,祇是有一片陰影覆蓋著那段日子...凡是和那段日子扯上一點關係的,便也會把那片濃濃密密的烏雲喚來,遮去了他的陽光。


馬建成對他算是不錯的,不過那是後來的事了。
令他作嘔的,是另一批人。最可笑的事是──他竟記不起那些令他咬牙切齒的名字!

為什麼會如此可笑?他想:「也許因為從前的我太善良。如果現在讓我遇到,一定不讓他們好過!」但他竟沒發現,事實上令他傷害如此深的,並不是那些做歹的小人,而是整個軍中的官僚體制。

更明確的說,是他自己太天真,對軍中的黑暗面缺乏瞭解、對兵種形像太認同,甚至對正義與光明太寄予厚望。

那種鄉愿就好比一隻掉落在硯池中的白色蠶蛾,自己既無能起飛,掙扎之餘仍懷疑墨的黑色一般。是的,那時他是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甫出繭的蠶蛾,掉落在一個鐫刻著九龍圖的國寶級古董硯池中,他竟然天真地以為,群龍圍繞的應是清澈的甘泉。


被甄選為憲兵是個錯誤。
誰教他在大學時是個德智體群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除了年年擔任班代或學藝之外,像他這種從不曠課操行成績加到一百多分又深獲教官厚愛的學生恐怕找不到第二人。最重要的,從小恪遵「公民與道德」及「禮義廉恥」訓示,連父親、祖父「三代清白」4,剛好合乎憲兵品行與體魄及身家調查的要求。當然學校是迫不及待的把他的名字提報在甄選名冊的榜首。而當消息傳來,他也是頗感光榮的。這種榮譽感和憧憬後來更加深了他不可磨滅的傷痕。


2


「整軍飭紀,憲兵所司。民眾之褓,軍伍之師。以匡以導,必身先之。修己以教,教不虛施。............」

不是嗎?當他身著軍裝站在憲訓中心的晚點名行列之中,用一種近乎嘶吼的聲音大聲唱著憲兵歌,心中便濃濃的昇起一種優越感。
「充爾德性,樹爾威儀。大仁大勇,獨立不移。克勵爾學,務博爾知,唯勤唯敏唯識之宜。........」

有什麼兵種更接近他的為人處世原則?他覺得生來就是當憲兵的料,被遴選為憲兵預士也是理所當然。所以三個月辛苦緊張的中心訓練生活、滿寢室薰人的臭汗臭襪味都成為甘甜之前的苦澀。

他堅信古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是成為人中之龍的必經之路。憲訓的操練愈辛苦,他的內心愈充實。他就要掙脫舊蠕蟲的形象,咬破最後圍困的韌繭羽化飛天了…。
三個月的訓練,就在他因通過考驗而感覺滿足的微笑中結束。
「軍有紀律,國有綱維,孰為之率,為爾是資。完成革命,奠固邦基,匪異人任,念茲在茲。」

中心最後一次唱畢晚點名歌,他牢牢的記住身為一個憲兵的責任與榮耀,歌聲將隨著他肩上國家授與的「下士」階級,一同分發下部隊。
一個抬頭挺胸的中華民國憲兵士官,正大步邁向光明的前程。


3


放完三天的結訓假,他迫不及待的前往中區指揮部報到。
猶記得在結訓前抽部隊簽的緊張心情,沒想到自己真夠幸運抽到地區憲兵。
憲兵依任務大分為地區憲兵、軍中憲兵、鎮暴部隊三大類。其中只有地區憲兵是駐紮在市區,負責轄區內之軍紀糾察及協助偵防工作。一般阿兵哥稱他們為「霸王兵」,因為只要進入他們轄區,任何兵種都受他們管轄。一不小心被登記「違紀」往上呈報,少不了關禁閉或禁假處分,連部隊長的考績也受影響。
二一七營便是隸屬憲兵二○三指揮部的台中地區憲兵營。營部與第三連位於台中市內的三民路,軍旅生活和繁華的台中只有一牆之隔。在指揮部點名、訓話後便依預擬的名單分發單位。由指揮部派車分送到各連。

「臥倒!」
才下指揮部的派送車,便見一位掛著中士階級的士官大聲下達命令。
同梯的大專預士都愣了一下。因他們都記著「服從是軍人的天職」的訓示,雖然軍階只高一階,畢竟也是上屬,所以都不敢違抗命令,一個個乖乖地就水兵袋5旁趴下…。

「匐伏前進!」
中士接著下達另一項口令,臉上一點也看不出開玩笑的神情。
孫禮文只是眾多「蠕蟲」中的一隻。最令他難過的倒不是因結訓測驗磨破剛結痂的兩膝及兩肘又刺痛出血,而是三民路上的行人車輛彷彿正瞪大了無數雙眼睛在詢問:這些士官是怎麼了?是不是犯了過錯被處罰呢?還有好些前來「歡迎」他們的士兵,個個像在觀賞一齣按時上演的猴戲一般,交頭接耳地對匐伏蠕動的人陣不斷指指點點…。

然則,他們之中也許有人早已猜到,那是軍中「學長制」的下馬威,但誰也沒料到,光榮的日子必須從「羞辱」開始。接下來的「銜接教育」才是下部隊精彩的戲目。

從大門口的柏油路面爬到連集合場中央其實並不遠,不過因為是硬地,如果再加上些難聽的辱罵所造成的羞辱感,爬行便顯得艱困得多了。

連集合場是一棟日本式廟堂前的廣場,兩旁有兩棟水泥造平房,平房前停著巡邏車和吉普車。爬行到集合場仍免不了一場「一下二上」6的伏地挺身。一邊喊著口令的中士班長一邊訓斥著:「別以為你們是大專畢業就了不起,軍人最重要的是服從!…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沒有口令不要給我亂動,否則有你好受!」

一個同學稍稍挪開了原本合併的雙腳。他走過去用腿踢了踢,又說:「歡迎來到二一七營第三連,別忘了你們是剛下部隊的『菜鳥』,看到學長要舉手行禮問好,被我看到沒問好的,給我在原地罰站。…我們二一七在台中是很了不起的一營!已經駐札超過三年。我們第三連連長更了不起!他是去年『全國軍官技能競賽』第一名。右邊是營本部,沒事不要亂走動。等一下值星官訓話完畢都給我留在原地,一切聽我的口令行事。」

做完伏地挺身中士把隊伍重新整一整,一個身材矮小背著紅色值星帶的少尉排長來到隊伍前,少不了又是一篇規矩訓話。然後聽從值星班長命令把水兵袋及個人用具「歸位」。所謂「歸位」其實只不過是帶到廟堂的二樓地板上,依編排的「學號」排列整齊,之後每人領取睡袋一只。

原來,因為老兵尚未退伍新兵就已分發,連部床位寢具不夠,所以全部睡在地板一角,睡袋則統一採購,自行付費。

同梯次下部隊的大專預士,從第二天起還要經過為期一個月的「銜接教育」,才算正式下部隊編制。

整理好個人內務,值星班長便分配一些勞務,然後各自帶開去。

晚上九點晚點名照例要唱憲兵歌,當第一句「整軍飭紀」衝出口,整梯剛下部隊的大專預士都「傻眼」...,一個字也吐不出嘴來。

那絕對不是因為歌聲太過雄壯或充滿一種捨我其誰的神聖肅穆氣氛而造成。相反的,有一種難以忍受想笑的衝動強憋在肚腹。
孫禮文站在行列之中,有別於同梯學員的是,他竟萌生一種淡淡的悲哀!


4


為什麼唱成這樣子?

他心中充滿了吶喊無奈。原本莊嚴的憲兵歌,不!應該說連同整個威儀的憲兵形象,都在歌聲中崩毀!熟悉的曲調已然變成滑稽的口白,唱完一首歌的速度至少比正常節奏快三倍!每一句後面的歌詞都迫不及待覆蓋前面的歌詞,可是每一句後面的歌詞卻又比前面的歌詞顯得微弱。與原曲相較,那是一種敷衍、一種隨便、一種侮辱,甚至是一種欺騙!

是的,孫禮文開始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當晚他嚴重的失眠了,伴隨著輕輕的頭痛。

第二天開始所謂的「銜接教育」。說穿了不過是把中心的一些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的基本教練又重新溫習一遍,唯一不同的是:多了「整人」的趣味(對上課的學員來說卻是一種苦難)。

值星班長不斷的提醒:「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給你方便不要當『隨便』,給你運氣不要當『福氣』!」白天照表操課,晚上照班排哨。雖然掛著下士階,他們果真是全天下最小的「兵」,因為不時聽到有人因疏忽或沒察覺,或行進間忘了向學長敬禮,被罰站在原地一邊行舉手禮,一邊不停的喊「學長好」。

至於比他們低階的「一兵」和「上兵」反倒是對他們視而不見,沒把下士階級當一回事。

孫禮文雖然感到不服氣,但是「人在軍中,身不由己。」苦日子不會一直下去
,他這麼安慰自己。

由於兵力不足,新進的大專預士很快便加入「標兵」正哨的行列。

所有的班哨,標兵可算最「硬」的。雖然只是一小時哨班,卻關係營部的門面。照理說士官只站「副哨」,但因某位大專預士仁兄在連長晚點名時,也許因為蚊子叮,也許是蒼蠅咬,隨手在臉上撥了一下。不巧當時值星官已下達「立正」口令,正轉身向連長敬禮,被連長捉個正著。為了「加強訓練」,預士們開始被排入大門標兵名單,體會持槍「蠟像」的感受,而這也是孫禮文災難的起點。

大門正哨就設在營門左側,哨台高約30公分面對人車熙攘的三民路,分明是一具展示用的「憲兵標本」。身著甲種服裝⑧持國造六五式步槍、端槍立姿。除了三民路上有軍車經過時可以行持槍禮(立正)挪動一下腳步外,仿若一具八風吹不動的金剛。

第一次值哨尤其痛苦,兩臂兩腿痠痛不已,整個脊椎似被石膏凝固,下哨後簡直忘了該如何走路…。

儘管上哨辛苦,孫禮文還是抱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心態逆來順受,漸漸的他已能習慣於上哨時前三十分鐘的痠楚和後三十分鐘的麻木,轉而在哨台上默數過往的車數、觀察正前方匆匆的行人神色。「別人行,我為什麼不行?」他這樣對自己設問。一次又一次熬到了下哨的時間…。

但這一次,卻因為一件小事,為他帶來了苦難而猶不自知。
 
 
 

                             5

 

 

事件是這樣發生的。

 

這天下午他值一點至兩點標兵,帶哨士官依例領著他到崗位交接7。上一班哨是下部隊已近兩年的一兵8

 

當上下哨互相行禮時,一兵順勢耍一個花式舉手禮9,他眼睛一亮,心裡想:「原來行禮還有這一招?真夠帥!」於是下哨時也如法泡製一番。

 

恰巧這番景象被一個上兵看在眼裡。當晚,幾個老兵就寢之後溜到廚房喝酒,有了這般的對話:

 

「我看,新進的梯次素質愈來愈差了。」

「是啊,就憑大專畢業,肩上背著下士階,根本沒把我們看在眼裡。幹!」

「聽說他們只一年十個月就可退伍了,不像咱要熬三年。」

「就是啊!屌什麼,還不是因為在成功嶺當了兩個月的大專寶寶。」

 

「我今天還看到那個姓孫的,下哨敬禮耍花樣,真是囂張。要我是值星班長,操他的像狗一樣爬。」

「那小子我最看不順眼,一付不可一世的鳥樣,好像眼裡只有階級大小,真是狗屁!」

 

「一定要給點顏色瞧瞧,讓他們嚐嚐苦頭,否則,以後不爬到我們頭上尿尿才怪?」

 

「尿啥?老子先灑一泡餵他!」說著站到椅子上做小解狀。大家笑成一團。

「噓!小聲點,這週『雷公』值星,別吵醒他,不然那傢伙可是六親不認的。」

 

「老大,你不是和陳仔很熟?不如叫他好好整一整他們,他可是下週的值星班長哪。」

「嗯,有道理,雷公下值星,高排接值星,那小子也是軍校剛來的菜鳥軍官。明個兒我就說去...

「那咱們就等著看戲囉!嘻............

「來,大家一起乾杯!」

「乾杯........」眾人舉杯熱情歡快。離廚房不遠的側門哨放空10,值哨的老兵正忙著品嚐高粱的酒香,而他知道負責查哨的副連長今晚不會來,因晚點名一過,他就衣著光鮮噴了滿身古龍水,從側門溜出去了。

 

 

                                 6

 

「你願不願意原諒他們呢?」副連長在提問這句話之前,已經把事情的嚴重性用非常「慈祥且深明大義」的口吻訴說了一遍。但是當這句話進入耳蝸內,已然因為副連長室凝重的空氣及他虛假的正義而起了劇烈的化學變化。

呆立的孫禮文聽到的是:「你何不原諒他們呢?!」

 

「原諒他們?」一種隱隱的痛楚從身體各處向大腦傳來,更強烈的是:那有如漲潮的羞辱感正再一次急速上升上升,淹沒他一向傲岸的自尊。

他忽然厭惡起副連長那副人人讚美的「嘴臉」。尤其那雙倒魚目眼,鼻端窄、尾端寬,簡直就是狐媚,不知道害死多少無知的女人。他們卻公認他是連上最帥的軍官,真是可笑...

 

「我再提醒你一次,他們過兩個月就退伍了,如果這事往上報,可能會受軍法審判,連長也會被連帶處份,到時候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到時候你別想有好日子過....」只是依他過去處理這類事件的經驗,把話兒轉個彎會更中聽。也難怪連長老是交待他出面擺平這類事兒。一向扮黑臉的連主官,那能放得下身段去央求一個菜鳥下士少惹麻煩?也因此他撿了個人情,平常部隊勤務繁重,他卻得以清閒如在營渡假一般。

 

「話說回來,你願意全連的弟兄因你而受連累,第三連從此由紅變黑?11」他看孫禮文沒反應,又補上一句:「為二一七營的榮譽想想吧!」

 

榮譽?這個熟悉的名詞多麼的陌生!自從孫禮文下部隊以來,早已發現他們追求的榮譽只是一個可笑的空殼,儘管金玉其外卻敗絮其內,根本沒有人會在乎。只要有助於部隊的名聲,更重要的是主官們的考績陞遷,那便是值得的。為甚麼不想想,是誰破壞了部隊的榮譽?誰是受害者?竟然用團隊來壓我?

 

孫禮文不知不覺雙手握拳,可是旋即又張開,他們怎會暸解?短短兩個月所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已然超出二十餘年來的歲月所經歷的?偏偏在面對抉擇時,他不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他想:如果當時連上的軍官在,他們絕不敢如此囂張,可是那時軍官們卻似平空從世上消失一般。就連平日最大公無私的孫排長「雷公」任他嘶喊破喉嚨也沒有一聲回應?!如果,同梯的大專預士們都團結起來,伸出援手,他也不會被那一群牛鬼蛇神圍毆。

 

可是,他們卻膽小如鼠、噤若寒蟬,個個躺在咫尺遠的床鋪上假寐,聽而不聞!

 

他忽然想起事發的前幾天晚上,一個前梯的學長要他「多小心」,可是他卻回他說:「小心什麼?我又沒做錯...。」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休息時段,同梯大專預士總被加強「體能訓練」,班長卻含混其詞說:「你們之中有害群之馬,才會害你們大家被連累....。」

 

他記起了同梯們看他的眼神似包含著責備,可是他究竟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何過錯

 

如果,他不是太理智,不是記起了家中尚有一老母殷殷期盼他堂堂正正服完兵役歸來,他該回手的!以他的身手,不致完全佔下鋒。甚或他可以奪下衛兵的槍....

可是,他痛恨自己竟為了保持完全無辜的立場而任他們將他視為一個懦弱的沙包

 

這真是最大的諷刺!

睡著四十個的大寢室竟沒一個敢挺身相助?半夜一點班長以上的士官軍官都不知去向?!暗夜的寢室中,他卻記不清那群鬼魅的面容。若不是翌日有人打小報告,第二天清晨雷公大發雷霆地追查責問,他將何去何從?雷公畢竟是主持正義者,比起那些班長們姑息「吃得開」的老兵要好得多。

 

「竟敢暴行犯上,男子漢敢作敢當,再不給我站出來,讓我一個個揪出來送法辦!」雷公漲紅了臉吼叫,全連的士官兵都繃緊了神經。

 

一個士官在近百人的大寢室被圍毆,難保消息會走漏。由於當晚一些資深的士官和軍官都被邀約摸出營區去喝酒,心中不免耽心「不假外出」被發現。畢竟連上長官們不能對這件事視若無睹...

 

他們認為孫禮文在慘遭修理後正如同一顆定時炸彈,什麼時候爆炸誰也不敢保證。如果他寫信到「康老師信箱」12,上級一追查,不但主官受連座處份,恐怕輔導長也免不了被記過或調職....萬一他瘋了,趁上哨時提槍復仇....

 

「軍中的事可大可小,何不及早把它處理掉,免得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連輔導長周俊玉說話了,三巨頭13正磋商如何因應。平常連長也要尊重他三分,因他主掌士官兵的思想,直接對政戰體系呈報。

 

「那些老兵平常作威作福都是你在撐腰,現在拉了一屁屎,你不去擦屁股?要等孫排那莽夫把事情鬧大不成?」連長亂不客氣的把臭臉對著副連長俊美無辜的臉。

 

「我會把事情擺平的。」副連長說。

 

 

 

孫禮文仍不發一言枯立在副連長面前。

 

看他不為所動,副連長又放低音調說:「他們都快退伍了,如果被判了軍法....暴行犯上是重罪,請你替他們家人想想吧!你的家人不也希望你平安榮退?」

 

孫禮文的手微微顫抖。

是了,若不是為了家人,他怎吞得下這口怨氣?副連長知道個屁,他怎能體會肩上「下士」階帶給他的恥辱?他怎能明白當憲兵在他自我實現的意義?他怎能知道,半夜被潑了一身尿從懵懂中猝醒,一個人咬著牙在月光下寒風中洗濯棉被的感受?他怎知道,每回被老兵拖哨甚至空哨連站兩班哨隔天又被嘲笑的窩囊?他怎會知道他的絕望?是的,孫禮文是完完全全失望了!對於深陷在於這窟只有腐敗蓮花14的污泥中,他只能扮演一顆冬眠的水仙球莖,任由環境對外皮層層的剝蝕,祈求早日脫離這不潔的沼池...

 

「副連長」沈默了許久,孫禮文終於開口:「你不必耽心,我不會給連上帶來麻煩的。」副連長的臉如初春的凍土,開出了第一朵小花。

 

 

                               7

 

「可是,這好像和馬建成扯不上一點關係?」

阿達望著逐漸消失在植物園小逕的馬建成背影,一臉茫然地問。兩人坐在樹蔭下,一些細瑣的陽光碎片在臉上晃動。

 

「後來二一七營還是出了狀況,全營被調離台中市,上清泉崗整訓。原來的連輔導長也被調職,由馬建成接任。」孫禮文喃喃答道:「倒是便宜了那夥小人。」

 

「所以你開始進政戰室工作?唉想不到連憲兵都這麼『污』!」一邊收拾羽球拍,一邊嘆氣的阿達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隨口問:「後來你們營上又出了什麼事?怎會被調上清泉崗整訓?」

 

囁嚅良久,孫禮文才忿忿的吐出一句:「都是那些寡廉鮮恥的上兵惹出來的....

 

 

                                        

                                       

    春元演習15

 

    連上的勤務忙得不可開交。每個人的勤務由原本一天兩班哨增為三班。營長更是狡詐,為了抵消之前積欠士兵的休假,竟然宣佈新規定:凡休假以八小時折算一天。原本好不容易排到的一天過夜假,現在竟被折假三天。也就是說,每人每月現在只有32小時假期,一下縮水成原來的三分之一。

 

    當然士官兵無不怨聲載道。軍官們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一牆之隔就是鬧市,晚上摸出去的,所在多是。衛兵對這事連屁都不敢吭一聲,否則吃不完兜著走。

 

    自從上次的事件以後已三個月,孫禮文更加沉默寡言。雖然有一陣子,那些老兵躲他遠遠的,沒人敢惹他。同梯的士官卻視他如可憐蟲,漸漸與他疏遠。排哨的士官卻像吃定他似的,甚至在勤務吃緊時,一天之內曾排連續他17小時的哨!?一天那來17小時?沒問

題!瞧一瞧哨表:

 

  0700-0900  側門哨    0900-1100  固定哨16  1100-1300  大門副哨

  1200-1500  機動哨    1500-1600  大門正哨  1600-1800  大門便衣

  1800-2000  步巡      2000-2300  會哨17    2300-0100  東側門哨

 

    「大門副哨1300我才下哨,如何趕1200的機動哨?也該讓我休息一下吧?」孫禮文難得抱怨說。

    「機動哨有四個人,你慢一個鐘頭上哨又不會死,而且可以在機動室吃午飯睡覺,有什麼不好?」

排哨的學長不但無動於衷,反倒一副施恩惠的態勢。

自從那幫牛鬼蛇神退伍之後,孫禮文也麻木了。他想:與其白白浪費生命,不如多上些勤務。一方面可以少看那些作威作福的嘴臉;一方面可以沖淡些身不由己的無奈感覺。所以勤務再煩累,他總是逆來順受,以至於排哨的學長視他為欺善的對象。

 

    其實有的班哨他是避之尤恐不及的。

 

    比如站22-24 側門,軍官或班長們要摸出營區,放與不放實教他為難;固定哨和步巡最怕和老鳥搭檔,常常被帶進電影院看電影。最奇怪的是:看門的小姐不論熟不熟,好像見怪不怪任由全副武裝的憲兵免費進入。坐在黑暗的電影院最後一排的他,從來無心於沒頭沒尾的電影情節。充斥內心的反而是一種不潔的罪惡感和如坐針氈的不安。

不過也有一些哨是輕鬆愉快的,例如大門便衣和步巡便衣是大家公認的輕鬆,好像平白放了兩三個鐘頭的外出假一般;士兵們最喜歡站22-24 的東側門哨。原因無他,只因哨位前方正對民房的臥室,臥室的女主人隔著毛玻璃寬衣解帶的皮影戲是上哨士兵最大的福利....。其它如機動哨可以補眠、「車巡」到處去兜風對上哨者無非是一種調節。

 

    可是聳人聽聞的事件終於接二連三的發生,二一七營的榮譽竟成為憲兵之恥....

 

    第一個警訊是:一個素行不良的一兵摸出營區,三更半夜醉倒在路邊被夜巡的警車帶回,通知指揮部前去領人。營長勃然大怒,把連長臭罵一頓。連長下令將該兵送清泉崗禁閉一個月。

 

不過,軍官們還是「以身作則」。該外出摸魚者,多加小心就是了,誰教營長定了個不近人情的休假規定?

 

    事情並未就此了結,幾週之後四名士官兵被送軍法處。

 

    原來,是二四○營(軍中憲兵)攪的飛機。連上一部巡邏車的燈罩竟不翼而飛?指揮部接獲失物,很快便查出是二一七營出的岔。該班車巡的士兵招出實情:車巡時他們將車停放在某處路旁,一夥人到小吃店吃消夜,出來時燈罩就不見了....

「上哨吃消夜?」

連長氣得臉爆青筋,二話不說就將他們送法辦。可是他心裡明白事件的前因後果,誰教上週步巡的士官「粗心大意」把停在路邊的二四○營連長座車登記「軍車無人看管」。偏偏過濾呈報的業務士官沒注意到直接往上呈報,才跟二四○營結了樑子被存心報復。

當時連長還在電話裡和那位被登記座車的連長破口大罵,他記得對方丟過來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媽的,地區憲兵有啥了不起!(二四○營是軍中憲兵)咱們走著瞧!」

 

    如果一切「霉運」到此告一段落,倒還不致無可救藥。問題是接著二一七營被列為「重點單位」指揮部加強督導,明知道上級要來「偵測」18,連長也事前接獲密報三令五申要加強戒備,結果還是被「偵測成功」。

偵測小組通知,「詐彈」藏在廚房後屋角、中山室窗下。除了值班哨兵被送禁閉,連長亦被記申誡處份。

 

    接著發生了一件事,決定了二一七營再整訓的命運,連營長都被撤換、連長也被記過。

這件事就連孫禮文亦無法理解。原本光榮的入伍,沒想到下部隊之後一切都走了樣,榮耀卻是變成羞恥與穢暗。他只得將這段在二一七營服役的日子,視為個人一生背負的缺憾。

 

    誰能想像?在一身代表威儀和模範的憲兵服底下,竟藏匿著多少污垢和敗類?!一個上兵在春元演習勤務最繁忙的關頭,出了誰都不能原諒的紕漏──只是為滿足一己的性慾和虛榮,當他深夜下哨,連勤務褲都不及更換,便摸出營區到台中市召妓!最可笑的是:在一番風風雨雨之後,嚇然竟掏出一把制式「四五手槍」向妓女炫耀一番

妓女疑為逃兵或槍擊要犯,藉口脫離密報,警察即全付武裝出動將他當場逮捕。

 

    這件事驚動了憲兵司令部,也讓整個警界當成了笑話。

除了當事人外,小至值班衛哨、軍械士;大至營長、指揮部均受牽連!如果像這樣的憲兵仍能為「三軍表率」執行糾察軍紀的任務,那可真是最大的諷刺了。

孫禮文實在不瞭解,難道服役真的是一種生命的浪費?

身為其中的一份子,無能力挽狂瀾,反倒成為受害者?這一點都不像他的作風。他厭惡虛假、厭惡臢污、厭惡阿諛奉承、假公濟私。可是命運卻註定了他必須與他們為伍,面對這巨大的綠色陰影,他成為一顆休眠的種子,終日鬱鬱寡歡期待退伍的日子快點到來....

 

 

                                  8

 

 

    「我們回家吧!」孫禮文收拾好球拍,向阿達說。

 

    時間已近午,相對於燦燦的烈日,樹蔭顯得格外陰暗。面向光明,阿達和孫禮文走出陰影。

「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呢!」

孫禮文正瞇著笑臉。

 

 

【註釋】

─────────────────────────────────────① 1輔仔:即輔導長,軍中編制連有連輔導長、營有營輔導長,主管政戰及思想。

2莒光週:即政戰宣傳與思想教育週,莒光週期間不用出操,大都在室內上課,是休息瞌睡的好時機。

3污星帽:指共產黨的軍帽,上面有紅星標誌。

4三代清白:憲兵遴選的資格標準之一是本人、父親、祖父三代都不能有前科紀錄,尤其是政治犯。

5軍人移防時用來裝個人衣物用品的大帆布袋。

6軍中訓練體能的口令,做伏地挺身時,一代表伏下,聽到二才能挺起。

7崗位交接:崗哨兩人以上者一般分為正、副哨。大門副哨一般為階級較高者,配手槍,負責盤查。戴白膠盔、白手套著勤務服、肩帶、皮鞋。正哨兩手持槍斜置胸前,兩腳與肩同寬,上身保持立正姿式。上下哨人員在哨位互行軍禮,然後交待口令注意事項,再易位行禮完成任務移交。憲兵上哨時成小組由士官帶至哨位交接,並將下哨士兵帶回繳械。

8一兵:即一等兵。通常兵員剛下部隊時掛二等兵階,後升一等兵,而退伍前則已升至上等兵。

9花式舉手禮:基本教練並無「花式」舉手禮,此為行禮者自行創發之花俏動作。

10放空:即沒人當哨。照規定衛兵擅離崗位嚴重者送軍法審判,輕者亦被關禁閉。

11由紅變黑:軍中以「紅」來形容受重視,吃得開。反之則為「黑」。

12康老師信箱:軍中類似社會上「張老師」的輔導機構,但與政戰體系關係密切,專門受理官兵之申訴。

13三巨頭:連編制下,三巨頭為連長、副連長、連輔導長。

14蓮花:憲兵的兵徽上有蓮花圖案,代表廉潔、忠貞。

15春元演習:每年元旦至春節前後,憲兵加強勤務及戰備,配合警政單位實施臨檢及宵禁,防範不法、取締犯罪、維護治安的工作。

16固定哨:有固定巡視路線及位置的步巡班哨。

17會哨:會同警車巡邏的班哨。

18偵測:上級為督導防務,派員試探營區安全警戒,試圖潛入破壞的測試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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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17-01-28 16:24:15
難得 2009-01-26 00:52:49

飛哥, 你們那時的烏龜裝比起我們的好拙哦...

版主回應
切~

你不知道烏龜的品種有很多種嗎?反正一樣醜咩~~
2009-01-27 09:23:44
難得 2009-01-25 13:03:49

軍中的生活, 真的是很不堪. 其實跟主官都脫不了關係. 主官不管, 什麼都放任老兵自己去管的情況下, 也就是造就這些事的綠由.

版主回應
都是過去了
不過這大約也是養成我嫉惡如仇個性的原因之一吧?
2009-01-27 09:2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