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09 16:42:12Rounder

錦繡前程


 
 
天快要黑,下班後趕赴一場歡送的宴,入夜後才營業的居酒屋,脫鞋後踏入榻榻米挖洞座席,情況就像近一年前,五人採訪小隊在左營高鐵站集合,驅車前往恆春做一個關於核電廠相關的專題。
 
抵達得比預定早,受訪者還在忙,只好先訂外送,一邊吃一邊消磨時間,全員疲軟,補充熱量。聊了些什麼已經忘了,大抵不脫想要忘卻各式繳費單提出辭呈,工作陷入某種無法迴避的重複:提出問題,收到回答,編寫成一篇稿子刊在雜誌上。小小島國,什麼都在發生,情況永遠超出預期,每日可能有新的任務無端被生出來,何況採訪的對象,也非同色同溫,各有不同背景、經歷。
 
為什麼還是有種生產線上的機械插了電一直跑的感覺?這時候我想起錦繡二重唱的歌曲〈錦繡前程〉前兩句歌詞:「越來越覺得生活像一條走廊,暗暗的想開燈卻找不到開關。」
 
收錄在一九九八年發行的首張專輯,作為最後一首歌,曲名帶著祝福意味,細聽卻能發現,唱的其實是惶惑與不安。據稱,一九九三年,現名于子育的秀琴已被唱片製作人楊明煌發掘,希望找一名搭檔與她組成重唱組合,找到錦雯。
 
兩個二十出頭歲的女生,在民歌西餐廳等待機會、努力唱著,兩年後終於由楊明煌牽線加入滾石唱片,卻因恩師車禍過世等原因,又等待了三年才發專輯,此間心事盡付一曲,「原來人生會有這麼多遺憾,為何從來沒人對我講?青春太短日子太長,心願太多生活太忙,往日夢想漸漸冰涼,希望失望一場接一場……」
 
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恆春午後,五人分兩組分頭工作,我隨同事到南灣沙灘上採訪南漂多年的小楷,一個扛著偌大衝浪板,腳邊還跟著一隻大狗的漂丿男子。四十多歲的小楷是台北人,藝術大學畢業後拿到國外劇院的職缺,眼見是坦途康莊,卻因出發前來到恆春渡假衝浪,發現人生要的好像也就是這樣,遂一直留到現在。
 
也掙扎過吧?也自我懷疑過嗎?我不知道。那不是此行和他對話的方向。我只能憑空想像,一個自正軌(如果有所謂正軌)逃走的人,每天被海潮聲包圍,晴日有風,就帶著浪板到海邊,其心路歷程的崎嶇和粗礪會是什麼?人生是一趟拿這換那的旅程,手裡的籌碼就這些,他感覺這是一場划算的交易嗎?
 
我親愛的同事們呢?五人之中,其中一名在二月離開崗位,旅居日本;三月,又一位,於是居酒屋裡,五人小組變成四人,而四人之中,又有一人要脫隊離開了。明太子烏龍麵和串燒送上來,烏龍茶送上來,不用騎車的人點的啤酒和梅酒也送上來。飲食言歡,也聊惆悵和不可抵擋的時光消逝,以及辦公室工作時的荒唐百景。一瞬的靜,無言的唉與故作深長的嘆。
 
我相信他們都正前往等待開箱的嶄新未來,如歌所唱,「到經到達夢的對岸。」錦繡二重唱在密集發行三張專輯後,時間進入千禧年,唱片市場先是被盜版侵蝕,又遭數位大潮淹沒,她們在唱片公司的包裝下開始翻唱老歌,發行了兩張《錦繡羅曼史》後,終究迎來了歌唱事業的終站。
 
不過短短四年。此後也僅是發了一張幾乎沒有宣傳的新歌加精選。
 
兩人都只能轉而演戲,這些年來,累積的戲劇作品已是唱片的十倍有餘。中間短暫的空白期,曾經在電視上看見她們接受訪問,兩人都提起好想再唱歌、再出唱片,甚至去算命。命理老師說:「就在今年。」兩人心裡暗想,怎麼可能?開案、收歌、錄製很難速成,黯然接受自己的歌手生涯大概就是「我的錦繡前程在何方?會不會只是生命的一個謊?」兩句歌詞所暗示的無奈現實了。
 
那不也是我常常自問,卻不敢回答的問題嗎?
 
夜漸漸深,歡送的宴也將要散。準備離職的同事拿出拍立得相機,說想為大家留張合照,排排站好,等待閃光燈亮。一張底片緩緩被輸送出來,在同事的手上顯影之後,我融入夜色騎車回家。
 
那時我們都不曉得,一個月後,照片中又會有名同事決定前往他的錦繡前程,在群組裡跟我們說:「我剛剛提離職了。」
 
 
 
後記:結果算命那年,她們真的參與了一張奇怪的畢業大雜燴合輯,唱了一首歌詞竟是由已故的李國修和鄭華娟所寫的〈你給我記住〉。她們就是為這張專輯宣傳受訪,才苦笑講了那個算命的故事。然後圖是恆春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