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裡,請做唯一的自己——專訪德國小提琴家茱莉亞.費雪
圖片來自:https://personalaudio.hk/2016/07/10/julia-fischer-1/
原文刊載於2019.3表演藝術雜誌
演奏時樂念執著又綿長,說起話來口吻卻相反:總是先靜默,接著兩、三句話回覆,再靜默,再接著兩、三句話,整段聽來就像一首穿插大量休止符的樂曲,思考與回覆交錯,流露誠懇,也流露精準。
1983年生,現年36歲的小提琴家茱莉亞.費雪已是柏林愛樂、紐約愛樂等一線樂團經年邀演的獨奏家,過往曾數次拿下樂壇最重要的幾項錄音大獎(包括德國「古典回聲獎」、法國「金音叉獎」等),同時擔任音樂院教授至今屆滿16年。一路走來除了總是樂壇焦點,更令人佩服的是,她的發展非常穩定,穩固如大作曲家經典作品中那些無可替換的音符。「面對音樂,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觀點」,這是她在訪談中不斷提起的一句話,是她自小到大的準則,也是她不斷提醒學生的重點,而這似乎也不無可能,正是她成功的秘訣。
舒馬茜蔻與顧爾德教會我的
費雪的父親為數學家,母親為鋼琴家,從小生長在母親的琴聲裡,她說她從來沒想過要從事音樂之外的工作。四歲那年,母親開始讓她上小提琴課,受教於鈴木教學法教師提稜(H. Thelen),「媽媽覺得那種活潑、強調環境培養樂感的理念很好。我在每週一次的大班課裡,又可以學琴又可以和朋友玩躲貓貓,然後為了在大家面前演奏好,回家也自然會想練習,因此拉琴對我來說一直像遊戲,而不是功課。」由於每週都要「公開演出」,因此在七歲時,費雪就已經感覺自己不只是「想要」成一位小提琴家,而是「已經」是一位小提琴家了。
如果說第一段學習為費雪培養出了深層的熱愛,在下一位小提琴老師杜布蘿絲卡(L. Dubrowska)身上,費雪學到的是面對與解決問題。「杜布蘿絲卡要求很嚴格,做事很有條理,她為了解釋清楚某些技巧,會想盡辦法用各種生活化比喻讓我們了解,她會說:分弓(détache)像拍灰塵,頓弓(martéle)像盪鞦韆,斷奏(spiccato)像在運球。這些都讓我銘記在心,也深深影響了我後來的教學方法。」
到了九歲,在第一任老師建議下,她開始與慕尼黑音樂院的老師舒馬茜蔻(A. Chumachenco)上課,「我和她上了十二年的課,從沒想過出國,因為我覺得不會找到比她更適合我的老師了。」舒馬茜蔻成長於二戰剛結束,由父親——俄羅斯小提琴學派奠基者奧爾(L. Auer)的學生啟蒙,後師事曼紐因、西格提(J. Szigeti),曾獲伊莉莎白大賽銀牌,與克萊曼、帕爾曼等人共為同輩佼佼者。費雪在舒馬茜蔻門下,更加茁壯自己「是一位小提琴家」的期待,「她幾乎不談技巧,而總是在談詮釋、談作品本身和作曲家,她要讓我們每個學生都找到屬於自己『讀』譜的方法。」
舒馬茜蔻亦可以說是費雪的的精神導師。費雪在13歲獲得曼紐因大賽少年組首獎暨巴赫詮釋獎,隔年又獲得歐視青少年音樂大賽(Eurovision Young Musicians)首獎後,知名度大開,這些顯赫的「戰果」都沒有打亂費雪專注音樂本身的心思,「老師告訴我:妳不該想著妳的演奏事業要如何維持五年或十年,而是要想著如何維持五十年或六十年。」
談及自己的學習,費雪說還有一塊常常被忽略,就是她的鋼琴師承。最初由鋼琴家母親啟蒙,後來與前慕尼黑音樂院鋼琴教授揚科(A. Janke)學習。揚科曾出版一系列鋼琴教材,除在德國發行,日本還曾引進翻譯。費雪與揚科共學習了十五年,她說這位老師幫自己建立起的是對莫札特、貝多芬到舒伯特一脈相承之德奧體系作品的扎實認識,揚科不僅教她識清句法結構,也持續把最新發現的歷史研究、當代文獻都介紹給她,「還有,手指的訓練也讓我拉奏小提琴至今都沒有遇上太多肌肉的問題。」
彈鋼琴至今仍是費雪最喜愛的事之一。2008年她在法蘭克福舊歌劇院舉行音樂會,於上半場演奏聖賞第三號小提琴協奏曲,下半場演奏葛利格鋼琴協奏曲,「雙聲帶」成就總為樂迷津津樂道,而更實際的是,費雪說她在準備小提琴作品時,也都會練習好鋼琴聲部以獲得更全面的認識,即使是許多專職鋼琴家視為頂級挑戰的布拉姆斯、法朗克奏鳴曲伴奏,她也都能掌握在手。
除了歷來老師的指導,熟悉費雪的人都知道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是她永遠的偶像。「不是說他的生活態度影響我,是他彈琴的那種自信,我聽不見他遵照了誰的傳統、模仿了誰,他的巴赫就是他自己的樣子。他一輩子始終如一在樂譜裡尋找自己的看法,這啟發了我的詮釋觀,也是我在教學時會不斷告訴學生的。」
活在作品裡,跟著作品成長
作為當今樂壇最受矚目的青壯輩演奏家之一,費雪非常注意自己能夠持續成長——「永遠關注音樂,而不是事業」,不沉醉既得掌聲與成果,是以多年來她不斷努力開拓曲目。其實從最早和各大樂團首次合作,如芝加哥交響樂團、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等,她便不曾打過安全牌,每一次都嘗試新曲目合作,近年在一個樂季中,她也至少會準備好四、五首協奏曲與聽眾見面。2017年與克里夫蘭管絃樂團的演出更為特別,她開出了亨策(H. W. Henze)罕見的第二號小提琴協奏曲《維塔利的加乘再現》(Il Vitalino Raddoppiato),「這份樂譜是某一次演出後,觀眾在後台拿給我的,他說他在爺爺的閣樓中找到,希望我能看一下」。機緣如此偶然,但開展演奏廣度的目標則是她念茲在茲的事。
2016年,費雪和蕭邦鋼琴大賽得主阿芙蒂耶娃(Y. Avdeeva)巡迴演出,兩位當紅演奏者行程奔忙,又是首次合作,費雪說通常在這樣的情況,音樂家曲目多半會選擇各自演出過、較熟悉的樂曲,不過最後定案並非如此。「我們演了都沒有學過的蕭士塔高維契的奏鳴曲和齊瑪諾夫斯基的《迷思》(Myths)。後者真的很困難,要找到適合的指法、弓法就要花上大量時間,鋼琴也很麻煩,演奏者需要在音色上展現非常多的層次。」演出前兩個禮拜,她們開始密集排練,一路練習到第一場音樂會前,「很高興能夠有那次的九場巡迴,隨著演出進行,許多新的想法、新的可能不斷出現,我們活在這些音樂裡,並且隨著這些樂曲成長。」
擔任樂團獨奏時也不以過客自居,同樣在意彼此啟發。2017/18樂季,費雪擔任維也納交響樂團(Wiener Symphoniker)駐團音樂家,她說每次只要接到類似的駐團邀請,她就會先想:我和這個樂團過去相處的經驗如何?我和這名指揮合作的經驗如何?我會選擇哪些曲目?「駐團是讓我有機會和樂團合作地更緊密而達到更好的詮釋,所以我會透過這三個提問去檢視是否接受。」
所以,今年費雪來台演奏艾爾加小提琴協奏曲就有了不同的意義。她第一次公開演出此曲就是在2004年和倫敦愛樂合作,「艾爾加因為自己也是指揮,所以寫出的這首曲子,小提琴與樂團互動非常密切,勢均力敵,我都要看是和誰、和哪個樂團合作才敢選擇演出這首。」這次睽違多年再與倫敦愛樂演繹艾爾加,費雪說她自己也非常期待。
好的演奏會為世界帶來和平
強調個人觀點,卻不致標新立異、睥睨他人,這或許是導因於費雪永遠記得曼紐因說過的一句話:「當我們把巴赫的夏康舞曲演到非常非常好的時候,也就為這個世界帶來了和平。」費雪深深相信好的演奏,能融合大家、和大家說話,「我們(音樂家)有很多時間去處理、認識這些音樂,聽眾卻沒有,所以我們的責任是要準備得更好、更清楚來傳達。」
另一項實踐還在教學上。2003年她以德國史上最年輕的教授之姿進入法蘭克福音樂院任教,2011年又接下恩師舒馬茜蔻的位置,轉任慕尼黑音樂院。費學形容自己教學的態度是「像個小孩一樣,熱切地想把一切告訴學生」,「像是我在教孟德爾頌時,我就會分享我的觀點,我認為孟德爾頌協奏曲是從莫札特延伸而來的總結,而不是浪漫樂派的開始,然後我會陳述我的理由讓他們去辨別、比較。」其教學對象也不僅限於大學生,還擴及幼兒,她和母親每年會在慕尼黑郊區史坦貝格湖畔開設為期五天的音樂夏令營,由她母親擔任總監,她和大提琴家穆勒.修特(D. Müller-Schott)擔綱大師班老師,除了傳授小朋友正確的練琴方法,更著重塑造生活融入音樂的環境。
看過她在網路上一則教課影片的人大概很難忘記這一幕:一個大約十歲的男孩演奏完後,費雪說,你現在想想看,如果這是你生命中最後一句能說的話,你會怎麼說呢?男孩再試時,琴聲真的有所改變,情緒表達更加強烈、濃厚。這很超過小孩的理解範圍嗎?乍聽之下有些過熟,想想又覺得似乎不為過,能透過自己的觀點讓學生找到屬於他個人述說的方式,成就了小小靈魂的獨特,也累積了自己的期許,這確實是茱莉亞.費雪與眾不同之處。至於這樣的獨特又將往哪裡去呢?說來簡單,不過就是她時時刻刻全力以赴,想去打造的那個真正關注音樂本質的未來。
下一篇:在樂思流動間覓得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