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4 09:37:42吳毓庭

唱片拾遺

因搬遷之故,將唱片架上的CD一一拿下來裝箱,裝箱前,順手打開唱片匣蓋,竟發現多數碟上皆泛有灰黴,一叢一叢,用布擦拭,竟抹不去,那樹枝狀張開的模樣彷彿囊括著所有我未開啟它們一點一滴的時光,因為很重、很飽,不是我從表面便能拂掠帶走的。

我一度與這些唱片相擁,故當我見到唱片上生黴漬,立刻泛有羞愧,我到底是留下了多少時間縫細讓它們介入我與唱片之間?

想我從幼時學琴起,習樂之路與唱片之幅是纏繞而生、相賴相依的。當我十二歲彈奏生命中第一首貝多芬奏鳴曲時,我在唱片行購得一套由德國鋼琴家肯普夫(W. Kempff)錄製的貝多芬全集,三大盒封裝,一盒三片共九張,盒內有一本逾百頁的介紹冊,內容除了條列出曲目,還有唱片公司特別找人撰寫的曲目導聆,亦有彈奏者的簡介,每一部分除了有英文版本,還有法文、義大利文版,盒外則以墨綠色花崗岩紋路印壓。拆封當下我感到目眩神迷,這來自異國的珍物,每一細節都共振著初識的驚奇。 

此後,每次學習新的曲目,便多有新的鋼琴唱片,這張是魯賓斯坦彈的,這張是卡欽,這張是拉蘿佳,這張是齊瑪曼。有時,我會從作曲家岔去,去聽鋼琴以外此人的作品,有時我會從演奏者漸離,去聽他/她彈奏他者的作品,我毫無計畫地走入歧路、折返、再入林,最後歸納成第一張唱片地圖,邊界是我第一個六層一點五公尺見方的櫃子。

我曾按照唱片品牌整理那張地圖,也曾按照作曲家列名順序,又或者樂器類別,但聆聽符應混沌,表面的秩序會不斷重整,內在的秩序實悄然建構,然有時卻會因著某一張唱片介入,我的內在價值觀突然一夕崩解,外部又亦步亦趨跟著變動。於是,那接續著一張滿了又一張的唱片地圖實是習樂歷程的相對面,捲覆我一次次對音樂的探索。

或許有人會納悶,CD並非是第一代複製音樂的載體,我為何獨鍾?在這之前還有緩緩繞行、尺寸不便攜行的黑膠、有雙孔似眼望著播放者的錄音帶、還有極短暫現身的MD光碟等等,不也都是實體?這唯一的原因是,我是生在CD如大兵壓境錄音場域的年代,那所有沒有比CD更適合現代生活,更精確來說是科技發展的載體都氣數將盡。我私自稱90年代至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內為「CD年代」,因為這媒介的出生,聲響的美學典範轉移,這樣的典範也一併晃動了音樂詮釋的理想與音樂的品味,最顯而易見的便是地域性特有觀點之消融。 

如今,CD市場岌岌可危,亦來自實體幻化為數位、從數位升上雲端之因。CD隨身聽的衰頹、手機筆電的躍進,改變了我的習慣,甚至是逆轉了我的習慣:聽音樂不再是一件特別要從事的活動,而是線上串流平台隨想、隨聽、隨切的便利商店式截取。多數人漸漸不花一比一的時間去感受整體作品,而增加了重點式的理解,例如可以開啟某一段落對照理論書上、導聆書上的範例,結果是,愛樂者同樣能侃侃而談,甚至有更多人加入討論,Youtube評論區即是如此,但我們還能想到比此類模式更無心無意的聆聽方式嗎? 

必定有人說,CD唱片早已造就了這樣的氛圍,但CD作為零碎切割的最後一道柵欄,守住至少以樂章為單位的大關,它總還有一系列細緻的、完整的播放程序:從架上抽取、展開盒蓋、巧取輕取、製入播放器、選擇按鍵、調校音量、翻閱曲目冊等。而播放一則數位音軌呢?期間一連串動作是由滑鼠與軟體所共構,其中最真實的溫度來自於電腦內部運轉的CPU核心。

音軌的數位化同時帶來一個令人失落的影響,即我輩愛樂者已不能再像過往一般真正邁開步伐尋覓心中的名盤,因為實體唱片公司所能提供的越來越稀少、線上購物商城讓人坐在家中能夠不取自來。我常想,CD尚如繁花遍及城市各角落,現在便可手持導航,以CD條碼定位,然後展開蒐集,會為生活造就出多少難以預料的樂趣呢?至少可以在上班、上課、返家的途中出走,讓新奇、未見之物有機會潛入生活。現在,為了唱片而展開行動的不是人身,而是關鍵字,借重搜尋引擎一催,幾千幾萬筆的影音資訊,包括線上瀏覽、數位唱片下載、在觸法邊界游移的私人分享等等,冒險的主角已為虛擬。 

我一直覺得,除卻現場演出,只有親力親為地播放,音軌能有可能與「聽」之時刻相依,亦有可能被播放在最需要的時刻,無論是心情上的需要、場合上的需要,還是測試上的需要。

曾在某個夜晚偶然借宿友人家中,目睹他驚人的唱片收藏,他的臥房皆擺放佈滿CD的書櫃與紙箱,當時,我真正意識到唱片身為實體之存在,它果真不是一種可以如同軟件輕易被拖棄於垃圾桶的事物,它體積小,卻終究會占據我們的空間、與人爭道,甚至瓜分我們部分的財產,卻也因為如此,它存在於此,可以毋須著急害怕消逝。 

我想,數位音軌等待的是有電腦密碼的那個人,它們是個人的、內向性的封閉迴路,使用者的下載多半不出自己喜歡的範疇,否則其它就在線上聽聽即可;實體唱片某部分雖是如此,或是說它是數位時代的引信,卻有更大部分是外擴的,它存在於那,面對任何人都可能開啟或關上的機會,它對各種機會敞開。

當日深夜,我倆尚無睡意,難得相見,這即是時機,我即是聽者,友打開上個世紀著名女高音史瓦茲柯芙演唱理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歌聲乍洩,照亮了一屋子成金黃,我認定這是他唱片地圖某一坐標適時地、恰好地全然綻放。 

時機不疾不徐,CD生來在等待那些對的人開啟。 

幾日前,我在臉書上看見友抱著剛已六個月的女兒,在週末、某個特定的時間,臥坐在他精心架設的音響前,播放唱片。這家庭活動看似已有多時,他播放了甚麼、沒播甚麼,我並無過問。但我再次深信唱片終究比數位音軌要更有耐心在靜候著誰,就像友與他前世的情人,等了這麼久相見,如唱片與此刻相見。於是,唱片在播放器中旋轉出了意外之境,這其中無時空坐標,非關老少性別,無法指認、言述,卻收納著許多許多生命所需。 

只是,我終究活到了這個數位時代,眼看有這麼多的唱片被我閒置、被我遺忘,如黴在我越來越習慣線上聆聽之際僭入了我與唱片的關係,直到這一路書寫,成為我的懺情,在回想甜蜜之際,我邊收邊撿拾那些重要的、揮之不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