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記

庚辰夏末，予與友為義工，赴楠溪，勘察地形、標記林木。楠溪深山，林密而道狹，一日遇雨，二人竟迷路。

予與友心下惴慄。四顧茫然，欲攀援而上，坡陡而勢險；欲涉水以過，水深而流急。舉目所見，山石嶙峋，亂佈溪床，其巨者高逾百尺，悍然側臥，作欲奮起迎擊之勢；林木森然，而多有傾倒者，或頹頓水畔，形容枯槁，或危立於崖側，其下土石盡空，根系裸露，猙獰如爪。予生平未睹此景，詢之友人，答曰：「六月，山洪奔流，土石俱下，遂有此景。」眺其源，崩崖亂石迤邐千里而下，如奔馬，如行軍，想其洪流暴發之狀，不覺心下駭然。

予曰：「山洪誠可畏也。拔山倒樹於須臾之間，鑿山刻谷於幾日之內。生靈竄逃，死者不計其數！」友人沉吟半晌，答曰：「吾人畏山洪之無情，而不知山洪亦天地之自然也。」予不答，默然良久。

予向以山林之靜好怡人為美，喜蒼木之古樸，愛白雲之悠緩，樂山鳥之嬌俏，悅源泉之清淺。然天地有動盪、有破壞、有斧鑿、有毀滅，此亦皆其自然也，何獨鍾於靜者乎？方其濤濤莽莽之際，萬壑雷鳴，拔山倒樹，此不亦山林之壯美乎？而水落石出，山岩犖确，星羅旗佈；蒲蕨初發，欣欣向榮，此不亦天地生生化育之新美乎？實則，自我之眼光，則天地風景有美有惡；自天地之眼光，我之美與惡，皆為不美不惡之大美矣！

不覺雨漸歇，斜照相迎。遠山近樹，燦然生輝。朽木上，彩蕈如火；空谷間，白蝶翩翩。一鉛色水鶇飛來，佇於巨岩上，其尾羽一掀一擺，甚是可愛。予心下竊喜，渾忘向來驚懼。遂與友辨別日光，判定方位，東返居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