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鳶嘴

    睡夢的旋渦還來不及將人完整吞進肚裡，我就被晨光拖回了現實世界，蜷在蝶蛹般的睡袋裡心不甘情不願地探出頭來，像個來不及羽化的毛毛蟲一樣慵懶無比。然則，再懶惰的毛毛蟲，一旦見到蛹外天光，想必也會用牠此生最迅捷的身手羽化，飛向牠從來都只能躲在葉緣仰望的那片天空。時間是早晨六點半，帳篷表層結了厚厚的露水，帳篷外則是清澈的陽光。陽光清冷冷地蒸散了昨夜的霧氣，現在天池明潔如鏡，耀然生輝。早晨的山不像黃昏那麼多情豔媚，她談吐端莊、舉止凝煉，偏又帶有一絲新鮮的俏麗。我感到四肢百骸輕靈靈地又有了充沛的活力了。朋友說要去鳶嘴山攻頂，等不及要伸展筋骨的我當然是率爾隨行。然而，「鳶嘴山」，它因為山頂尖而峭利，如鳶嘴一般而得名，「乘興而來」的我，卻渾然沒察覺它的名字所暗示的挑戰性和危險性。

    從登山口入山，一路倒也愜意，五月山杜鵑開得火紅，正是轉入此山來的春天。走了不知多久後，一塊寫著「危險區域」的紅色告示牌忽然出現在眼前。我往前望去，前面不再有修築好的山路，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平整的石崖，光滑的崖壁上水平拉了一條灰土老舊的繩索，其下有約一腳掌寬的容腳之處，再往下面看，就是兩千多公尺的懸崖。一陣惡寒從腹部倏然升起，然後連指尖和腳底都發麻了起來。我看著絡繹不絕的登山客紛紛攀上石壁，心裡卻驚慌了起來，「真的要過去嗎？」如今已不記得，當時尚有嚴重懼高症的我為什麼沒有選擇回頭，或許，是因為有一種奇特的信念驅使我向前吧！

儘可能地想像自己是一隻壁虎貼在石壁上，不知道該相信那老舊的繩索，還是自己無力抓住岩石稜角的雙手。第一面懸崖總算在顫慄中緩慢越過（其實大部份的力氣都花在強忍眼淚不哭），鬆了一口氣，以為難關僅止於此，殊不知，在接下來的行程裡，那面懸崖只能算是最平緩好過的開胃菜而已。遠方峰巒連綿，雲也連綿，在這寸草難生的石崖上，渺小的我努力將膽怯一點一滴地拋下山谷。

貼著壁前行、拉著繩索垂直向上，雲煙瀰漫的深谷時而在前、時而在側。為了踩到下一個立足點，我的身體扭成各種形狀的橡皮糖；當兩個立足點距離太遠時，就得要嘗試在半空中將自己「盪」過去。體能終於在恐懼稍減後開始發揮出來，我的腳尖變得有彈性，感官變得敏銳，行動的節奏也流暢了起來。這隻大鳶的喙著實險峭，經歷一番漫長的辛苦後，我終於來到了牠的喙尖。凌絕頂，覽眾山，盪胸生層雲，不知這是不是杜甫當初想像的情境？

懷著肅穆的心情來到鳶喙的另一面，我心知下山是更大的挑戰，拉著繩索讓重心往後傾，我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懸一線」。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覺怕有兩、三個小時吧！終於離開了鳥喙，回頭看著那高險得不可思議的山頭，仍然不敢相信我已經翻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