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06 10:46:30石牧民
葛羅托斯基以後的雙人舞
本篇引用自〈葛羅托斯基是誰? - 後諧和居日記.七月十二日〉
影響世界劇場藝術和表演理論至鉅的耶日.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3 – 1999)辭世十年之後的2009年,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的Tisch藝術學院舉辦一系列以「Year of Grotowski in New York」(紐約葛羅托斯基年)為名的活動。其中包含7月11日、12日間與林肯中心電影學會(The Film Society of Lincoln Center)合作舉辦的「On Grotowski and His Legacy」(葛羅托斯基及其薪傳)作品放映。
1965年,葛羅托斯基在波蘭主持的「實驗劇場作坊」(Laboratory Theatre)推出了劇場製作〈忠貞王子〉(The Constant Prince)。葛羅托斯基和主要演員Ryszard Cieslak(1937 – 1990)密集工作一年有餘創造的角色「忠貞王子」,以及Cieslak的演出,一夕開啓劇場及表演理論的新頁。劇場演出作為一種即時性的,稍縱即逝的藝術,藝術價值非同小可的〈忠貞王子〉長年沒有完整影音紀錄傳世實在是一大遺憾。「葛羅托斯基及其薪傳」的放映活動,便包括了1977年由義大利影像工作者Ferruccio Marotti剪輯〈忠貞王子〉演出期間分別側錄的無聲影片和錄音重製,並且在2005年數位化的〈忠貞王子〉。除了播放葛羅托斯基生涯中劇場製作時期作品的貴重紀錄,系列放映中還包括了葛羅托斯基辭世以後,由Thomas Richards以及Mario Biagini繼續主持的Workcenter of Jerzy Grotowski製作的系列作品。
Thomas Richards以及Mario Biagini是在葛羅托斯基在世的最後13年中,與他緊密合作的工作夥伴。葛羅托斯基辭世後,兩人除了繼續主持葛羅托斯基創立於義大利的工作坊,同時也致力整理葛羅托斯基遺留的文字檔案與作品,傳承葛羅托斯基的藝術理念。紐約大學主辦的「紐約葛羅托斯基年」最後一場公開活動,便是由Thomas Richards與Mario Biagini擔任主講,名為「Grotowski’s Lagacy & the Workcenter」(葛羅托斯基的薪傳及作坊)的座談。
座談於7月13日晚上6點30分舉辦。在紐約大學Tisch藝術學院教授,著名的環境劇場以及劇場人類學學者李察.謝喜納( Richard Schechner, b. 1934)主持介紹下,Thomas Richards和Mario Biagini暢談兩人和葛羅托斯基工作的經驗、他們的藝術創作理念和歷程,以及他們主持的Workcenter最近期的發展。
長得嬌小的Thomas Richards光頭、大眼,而且俊美;眼角藏不住的靈動(甚至是頑皮)予人一種他神似米老鼠的印象。一頭金色卷髮的Mario Biagini高大削瘦,臉上輪廓、線條無不深刻;在他熱情地侃侃而談以前,還以為他拘謹嚴峻。Richards和Biagini自1985年一同開始和葛羅托斯基緊密合作。葛羅托斯基辭世十年以後的現在,兩人還是一同採集非洲、加勒比海地區原始吟唱、民謠與儀式、肢體舞動的材料,在和聲、律動當中尋找生命之本然,並且將它們揉合發展成為令吟唱者、舞動者在吟唱,在舞動之中成就也安身立命的作品。「葛羅托斯基及其薪傳」所放映的影片中,兩人在唱和中交流也交換音韻、視線、微笑的契合令人動容。7月13日晚間長達3個鐘頭的座談中,Richards和Biagini與聽眾分享許多藝術理念。然而他們兩人和Workcenter的藝術真切地根植於吟唱、律動,根植於「做」而不在「說」;Richards與Biagini兩人所以一再圓睜雙眼,一再貫注白熾的熱切在話語當中。手舞足蹈地說,恨不得他們的聲音與肢體能無遠弗屆底延展地說。他們漲紅欲裂的雙頰,聲音中亟欲廣被於萬一的懇切,在在單純地教人心弦震顫。
Richards與Biagini或許並不知情,7月13日晚間他們每一種說不盡、說不真切的焦急都在如實地傳達葛羅托斯基去做、去活的教誨。
Workcenter的工作者在他們的作品中如實地活。但是他們畢竟不似商業劇場,見證Workcenter作品的觀眾實在有地域、數量上的侷限。Biagini面對Workcenter要如何將他所成就的與廣大社群連結的疑問時,給予了一個「內觀」的答案。延續葛羅托斯基以「在我之前有誰?」去回答「我是誰?」的理念,對於個體,對於一己的生命最最深刻的體察莫過於觀照出一己和由親而疏的無數他者之間的相繫。在這樣一個連緜無際的網絡中,以一個個體的規模如實地去存活,就有如投石入水生發出層層傳遞延展的波紋。其根本,畢竟需要從一己開始。Workcenter的工作與作品就是這樣的一種探求。
探求需要孜孜不倦,有時也會迷途和困頓。Richards分享的一個生涯中極挫敗的經驗於是也極動人。他說到有一回葛羅托斯基花去一整天的時間,在他發聲吟唱的時候以雙手在他全副的肢體遊走,試著告訴他:「Thomas,你的這一處肌肉並沒有在共鳴之中……」他們探尋一種用盡全身肌理去吟唱的方法。工作了一整天,Richards始終沒有辦法掌握法門與訣竅。Richards在座談中說,葛羅托斯基最終和他一起頹然坐倒在地,幽幽地說:「……嗯,也許我們用錯了方法……」Richards的故事當中,頹然地承認自己也許用錯了方法的老人,是用他一生的鑽研徹底改寫二十世紀劇場史以及劇場理論的葛羅托斯基。他令舉世震動的藝術,是以每一次承認自己「也許用錯了方法」以後的不懈去成就。
Workcenter的藝術和作品薪傳的就是葛羅托斯基一再一再琢磨的質地。Richards提到他和葛羅托斯基的合作當中,最最關鍵的便是一再的琢磨當中,葛羅托斯基所給予他的「允許」(permission)。Richards用一個反面的例子說明了「允許」的意義。若是對一個人懷有成見,斷定他必然不能去成就的;也就等同於「不允許」他去做岀人意表的嘗試,「不允許」他在岀人意表的嘗試中,收穫出人意表的果實。葛羅托斯基的教誨,便是這一種不畫地自限,也不以成見禁錮別人,海闊天空的「允許」。
Richards這樣總結他和Biagini的合作。他在嘗試說明他和Biagini的夥伴關係時,投給Biagini一個視線。剎那間,Biagini也以他會心的視線接下Richards的目光,兩人連結起來的相視而笑一似影片放映當中彼此唱和的模樣。Richards一邊緩緩移動他的肩肘,一邊繼續解說:「就像如果我這樣動作,Biagini就……」而其實Biagini的肢體比Richards解說的話語更迅速地反應Richards的動作。十數秒間,只見Richards和Biagini全然將自己交付予對方;雖沒有拈花,但是含笑地用肢體間的律動與距離彼此回應,有如一支天衣無縫的雙人舞。
和全場聽眾一般,從雙人舞的陶醉中醒覺過來的謝喜納教授幾乎醺醺然地說:「還有什麼比這樣一支不言自明的雙人舞更能夠總結今晚的座談和葛羅托斯基的薪傳呢!」
㊣年輕的葛羅托斯基
還是要註:文中關於葛羅托斯基劇場藝術理念的文字是石牧民一己的理解,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粗淺,絕對不是(不配是,不足以是)葛羅托斯基的全貌。詳盡的討論請一定要參閱石牧民的老師鍾明德教授的《從貧窮劇場到藝乘:薪傳葛羅托斯基》(書林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