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09 12:47:17石牧民

浪遊前夕的歌詩.上編


一旦開始浪遊,就很難去期待終點。
雖然,我總說:「流浪,不過是換一個回家的方向。」
但是心裡清楚,那其實只是永遠居無定所的某種安慰。
於是,我願意去探求它最初的起點。
這樣,或許至少能有清楚自己來自何方的踏實和篤定。


其一.楔子

星廷是和我在同一年來到哥倫比亞大學就讀,在陌生孤獨,在言語文化的隔閡裡跋涉奮進,有著深刻革命情感的同學。在一場林肯表演藝術中心(Lincoln Center for the Performing Arts)的爵士音樂會開始之前,我們併肩坐在吧台。身後大片落地玻璃窗,俯瞰曼哈頓西城59街哥倫布圓環(Columbus Circle)與中央公園西南角的夜景。大廳裡熙來攘往,參與音樂會的賓客還在陸續就座,窗外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無疑令我們兩人在喧囂當中的存在愈發寂寥,它們改變不了名喚紐約的大城令我們離鄉背井的實情。

爵士音樂會固然尚未開始,但是它終將結束。音樂會結束之後,哥倫比亞大學2009年的春學期一旦結束,我就要前往印第安納州(Indiana)度過夏天,星廷則必須留在紐約繼續她的學業。揮別以後的再見,教紐約磨折得世故的我們不敢再一派天真地設想。星廷探問我離開哥倫比亞大學之後,於顛沛之中自處的計畫。或許她是想起了我在假期當中,總是獨自一人在北美大陸上來往,於是為我的顛沛流離擔心了起來……

「顛沛流離啊……」

我望著自己跟前,在我點的mojito當中載浮載沉的薄荷香草出神。在感覺到自己其實並不為了渾沌不明的未來感到忐忑的同時,也赫然發現自己浪遊的生涯,早在客居紐約的許久以前就已經開始。我於是能夠這般習以為常。

其二.元年1992

1992年,我進入私立明道高級中學的高中部就讀。我會在來不及彙整就已經潰散的初戀以後發現,就讀明道高級中學高中部的非凡意義,反倒正是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作為明道中學初中部學生整整三年的緣故。那個在青春期當中暸若指掌的疆域,在作為高中生的我眼裡愈發地侷限窒息;那些在青春期當中沒有足夠膽量隻身探勘的化外之地,在作為高中生的我眼裡愈發地引人入勝。

那些化外之地,並不僅僅意味著里程、遠近這般,地理上的超越;一齊迸放成飛揚莽撞並且不知饜足的,還有閱讀的品味,還有諦聽觀看的渴望。讀得是蔣勳《萍水相逢》散文集當中浪跡天涯的拓落與感觸,讀得也是他的《多情應笑我》詩集當中恣肆與細膩共冶的磊落溫柔,讀得更是陳鼓應將《莊子》與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 – 1900)《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並陳的存在主義。在群書裡一本一本地接泊,終於令我調頭離開週六中午開往鄉里的校車,卻往台中市走去,先是在自由路上金石堂的書櫃間駐足或流連,繼而有一天,我走上了誠品書店中友百貨店通往二樓的那個著名的環形書櫃平台。

1992年,越是品嚐失戀的挫敗,也越往圖書館、誠品書店的深處走去的1992年,
我看見了那一部引領我出發四下遊歷的作品。它是這麼開始的:



這是電影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1992年改編自19世紀愛爾蘭怪誕文學作家史托克(Abraham “Bram” Stoker, 1847 – 1912)1897年的同名小說的電影作品,〈吸血鬼〉(Bram Stoker’s Dracula)的序幕。

那不是我所喜愛的第一部電影,但是我深深為它著迷。誰能不在電影一開始就看見騎士德古拉那一身出自服裝設計師石岡瑛子手筆的奪目鎧甲。誰能不在電影一開始就看見導演柯波拉對於戰爭場面高度圖像化、偶劇似的處理賦予這個故事的楔子引人入勝的傳奇性……當然,誰又能不立刻注意到飾演騎士德古拉的演員蓋瑞.歐德曼(Gary Oldman)充滿爆發力的演出。

在柯波拉的詮釋下,騎士德古拉在誓死捍衛基督信仰與穆斯林浴血奮戰以後,發現他誤信穆斯林關於他已經身亡的謠言因而自殺的妻子竟然無法獲得上帝賜福而必須永世沈淪地獄之中,誓言與基督信仰對峙而終於墮落成為嗜血的吸血伯爵。

而蓋瑞.歐德曼遠不止如此。請看他在年邁的扮相當中,如何在陰森怪誕和深情斷腸的層次轉換當中,將德古拉這一位在導演柯波拉與編劇的觀點下遭到背叛因而誓言復仇的悲憤羅蜜歐詮釋得入木三分。請注意影片當中,他在一開始的冷峻陰森和發現前世摯愛的照片時的真情流露兩者之間,雙眼的眨與不眨:



知道更多,觀看更多,閱讀更多的渴望,讓我在驚艷於蓋瑞.歐德曼進而尋找他在1993年的〈絕命大煞星〉(True Romance)當中短暫現身卻更加技驚四座的演出時,因而在大放異彩的〈絕命追緝令〉(Pulp Fiction)問世之前就發現那個叫做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的編劇者;更會讓我在連續幾年對於蓋瑞.歐德曼的注目當中發現一部叫做〈終極追殺令〉(Léon)的電影,以及電影當中飾演愛喝牛奶,愛盆栽的孤僻殺手的尚.雷諾(Jean Reno);當然,我終於會發現電影背後那個叫做盧.貝松(Luc Besson),
隻手重新定義法國電影「浪潮」的鬼才和他的〈碧海藍天〉(Le Grand bleu)……

柯波拉的〈吸血鬼〉不是我所喜愛的第一部電影,但是,它在1992年的出現會令我這個對藝文不知饜足的高中新生,因為開始深入了解柯波拉的其它作品而看見〈教父〉(The Godfather),也因為聽見為〈教父〉配樂的Nino Rota(1911 - 1979)的作品繼而認識了長期與他合作,日後成為我的電影諸神之一的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 1920 - 1993)。我更會在看見、聽見過柯波拉在他的〈現代啓示錄〉(Apocalypse Now)當中對於門戶合唱團(The Doors)和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 - 1883)的引用,終於發現叫做「電影」的那個東西,在娛樂價值之外融會文學、音樂、美術、視覺藝術……等等媒材的藝術性。它更會令我在那之後的幾乎每一 個週末,獨自浪遊在當時台中市的豪華戲院、日新戲院、樂聲戲院和森玉戲院之中;看過了電影,我然後走向誠品書店中友百貨店的某一座書櫃底下,抽出上一個禮 拜沒能讀完的書本,然後坐下,閱讀,很久。

打從1992年的電影〈吸血鬼〉之後,我開始了浪遊。而那並不僅僅意味著里程、遠近的超越與流離,更是在電影、文學、音樂這些我已經認為應當被稱作「知識」的曠野當中,隻身奔走……

而不久以後,我將會在豪華戲院裡見識到奇士勞司基(Krzysztof Kieslowski, 1941 – 1996)的〈藍色情挑〉(Trzy kolory: Niebieski);然後,在那至今無法忘懷的震動當中,永遠不再回頭……

其三.楔子

電影〈吸血鬼〉結束的當下,依然漆黑的戲院裡升騰起的主題曲,再度令我震動。請一起欣賞:



這是英國歌手Annie Lennox演唱的〈Love Song for A Vampire〉。自Annie Lennox出發的,是〈浪遊前夕的歌詩.下編〉的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