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地寶向舜天嘯誇口，說自己的記性好。
舜天嘯沒有立刻買帳，他便信口問王地寶：記不記得今天早餐吃什麼？王地寶記得。
舜天嘯再問：那上個禮拜的今天？王地寶記得。舜天嘯還問：上個月的今天？王地寶也記得。
舜天嘯不信邪的索性問王地寶：兩年前的三月十八號早餐吃了什麼？
王地寶在心裡翻了翻日曆然後搶答道：我吃了一燒餅。吃的時候不小心掉了兩芝麻在桌上。我吃完了燒餅以後，大拇指頭在桌上這麼一抹，就把芝麻都給吞了。呵呵......
舜天嘯吃驚地問：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王地寶說了：因為六年來的早餐都一樣嘛！

今天早上，當我一邊吃早餐一邊憶起這個表演工作坊在1985年首演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裡，這「記性與忘性」的段子的時候；
我同時想起了大約在1987年到1990年，每一個夜裡，我和我的弟弟睡在父母親房裡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的聆聽李國修飾演的舜天嘯和李立群飾演的王地寶插科打諢。一些與我年紀相當，在台灣成長；少年的記憶裡有五二零農民抗議暴動事件、天安門事變和朱高正跳上立法院的主席台讓當年的立法院長倪文亞措手不及畫面的孩子當中，
有一些人，跟我分享一樣的經歷。我們日復一日的在睡前去同舜天嘯和王地寶一起玩世不恭的遊戲和調笑。
等到一九八九年，
表演工作坊再推出「這一夜，誰來說相聲？」，那些長大了一些，成為了少年的孩子們，於是開始將兩個演出的錄音帶交換著聽；他們的世界裡多出了講話不清不楚，沒人聽得懂的「古嘎」、整天神經兮兮的「青島一號」和每一次到國軍藝文中心看「四郎探母」，一撕完了票根就開始哭泣，最後還要衝上台獻花的老先生。當然，還有他那個只會慌張地喊：四哥！四哥！四哥！四哥！......的弟弟。有時候，相聲錄音帶都放送到了頭了，他還在「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地喊；這時候，起身來把收錄音機的停止鍵再按一次，就安靜了。
每天，每天，每天都聽這些相聲段子的影響，絕對不僅僅只是到後來可以一人分飾兩角地將整個段子背誦出來，或者是很會模仿四川老鄉的鄉音說：這是我爸~爸，的哥~哥，的爸~爸，的...弟~弟...而已。
(知道我在說什麼，跟我分享同一個語境的讀者，這時候一定會想要答腔：這不是同一個人的爸爸嗎？繼而又說：叔公嘛！您一次說完得了！而我也會立刻再以四川鄉音回答道：你不要管嘛！有歷史地嘛！......)
當然不只是這樣而已。
在明道中學唸書的時候，教官邱大砲要我去通知隔壁班上的某某某他被硬性規定必須參加住宿生的集體晚自習的時候，
我便用那大概是湖南鄉音的腔調說：「你要我去『通知(緝)』他，你有沒有證據啊？」邱大砲大吼：「快滾蛋！你別一逮到機會就耍寶！」我吐吐舌頭一邊跑掉還一邊回頭對邱大砲說：「你們現在『通知(緝)』人都不要證據了！你們還有沒有王法啊？」
當然絕對不只是這樣而已。
當我居住在新莊唸F大，打電話到中國總主教會旁邊，大學新村裡我的小房間的朋友，一律會先聽到電話答錄機裡，我連珠砲般地用相聲裡所謂「貫口」的技巧說道：
「我...我...我受不了了！我決定要跟你分手！原先我以為我被夾在幸福和痛苦之間，後來我發現我被排在幸福和痛苦之外！雖然追求的本身就是一種取得，付出的本身就是一種收穫；我寧可斷不可亂也不願剪不斷理還亂我要跟你一‧刀‧兩‧斷！......喂？你打錯電話囉！啊......如果你是要找石牧民，他現在不在家。請在〝嗶！〞聲之後留言......」
那個時候，有好一些同學，其實沒事找我，打電話來只是想聽我在電話答錄機裡頭搞笑；若是我真的在家裡，還會怪我怎麼會接電話！
當然絕對更不只是這樣而已。
在寫作網誌的時候，當你需要假托一個自外於你的敘事聲音之外的，「擬」客觀的觀點時，新世代的小朋友們(在我的朋友裡啊...小朋友阿忠就是其中之一)會在括號裡用「謎之聲」去表達這個寫作手法；而我，不是讓我自己的敘事聲音偽裝成小丸子的旁白先生，就是自稱是那個操四川鄉音的「老崔」，先來上一句：「這~一罈酒(可以替換成其他任何物件)~啊！它是有歷~史地~！」

有時候，我會發現，在這個太幅員廣大的世界裡，在這個太錯綜複雜的，各種語境的交疊裡，去指認出一張熟悉的臉孔或者是去辨識出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參酌，
往往就是當一個初初相識的朋友在向我描述一個很有特色的美麗女孩的時候，我調皮地說：「我知道是什麼特色！她那兩隻眼睛，長在眉毛的下面。」而那人竟然也就閃電般地回答：「一邊一個兒？」繼而兩個大男生開始會心地相視大笑的時刻！最後我還不忘邊笑邊指著他的下巴說：「欸！你那裡有一坨牛油！」然後我們更是笑到東倒西歪、不能自己。
而也許，
我同小朋友阿忠能夠真的開始同彼此溝通的立基，也就在於我開始漸漸知道「謎之聲」是個什麼意思，而阿忠終於認識了老崔這號人物。

今天早上，在用早餐的時候，一顆葡萄乾從我的湯匙中落到了地上。在我彎下腰去試著將他拾起的時候，想到了王地寶掉在桌面上的兩顆芝麻。
十來年前，同弟弟一起在睡前聽相聲，聽到包袱給抖了開來，笑得咯咯不止的時候，我完全不曾設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會同當年是舜天嘯，後來對我而言是國修老師的那個，喝起啤酒來豪爽可親的男人一起坐在汀州路上的天外天自助火鍋店裡頭吃鴛鴦鍋。我也不曾去設想到，當年一手擘畫表演工作坊以及「那一夜」的賴聲川，日後變成同學口中的小賴老師，而有時候我就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我更是從來不曾去設想到，少年時聽他在「這一夜」裡飾演「白譚」，長成青少年以後一邊哼唱張學友的「好久」、周治平的「箏」，一邊看他演出「天長地久」，佩服到五體投地的金仕傑，日後會被我跟著同學們一起叫喚作金寶老師......
而我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是，有一天，我會居住在美國紐約市裡頭，一百一十街的諧和居裡，想起了少年時的相聲故事。
在那個時候，那個愛聽相聲，嘴上無毛的年紀上，聽到王地寶說他「六年來的早餐都一樣嘛」，直覺的就是笑；隔了三天再聽一次一還是笑個不停。
然而，更是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是，現今的我自己啊，兩個月來的早餐都一樣了；而且眼看著，恰恰好同王地寶一般，六年的早餐都會一樣。
意識到那個巧合的時候，霎時間我竟不知道該不該笑了；一個隻身在紐約求學的學生，六年都吃一樣的早餐，究竟算不算是一件好笑的事呢？

我的早餐是榖片加牛奶。裡頭有葡萄乾的那種。我在想，那些葡萄乾會是我吃榖片吃它個整整六年，還是笑得出來的原因。
在紐約生活，我時時感受到生活預算的壓力。那壓力來自於已經成長到了三十歲上，非但不曾奉養父母，還得讓我的父母親縮衣節食，每個學期付出巨額學費給哥倫比亞大學；那種來自於我自己都自視為一不肖子的目光。我於是希望盡速盡速的取得博士班的入學許可，好讓我的爸、媽不再需要替我繳交學雜費和昂貴得嚇人的住宿費。這連帶地影響到我每次走進西城超市時，心中的盤算。

我經常瞪著眼睛搜尋最便宜的馬鈴薯，最便宜的洋蔥，最便宜的雞蛋以及最便宜的牛奶......等等。所以每天早晨的榖片也是一樣。我習慣搜尋最便宜的穀片。初來乍到的當時，在西城超市裡陳列穀片的貨架間轉來轉去；從來不曾把我搜尋的眼光放在我在台灣的超市裡一定二話不說就抓下一盒的「佳樂氏」榖片(Kellogg’s)，因為它一盒要價五塊多美金。我啊...總是找那種只要三塊多美金的，那些個看起來阿里不達、阿貓阿狗的我聽都沒聽過的牌子。然後搭配上整個西城超市最便宜的一種牛奶，半加崙裝2.15美元。而我會買的雞蛋也是整個西城超市當中最廉價的，一打1.79美元。

這個情況最近發生了一些改變。它從雞蛋開始。有那麼一天，(那是我在十月十五號左右，發現過了半個月我的生活開銷只累計到大約不到九十美元那一天)，我看著一打1.79美元的雞蛋旁邊，一打2.09美元的雞蛋。心想，這個月我的用度節省，多花美金三毛錢，也就是台幣十一塊多；一個雞蛋多台幣一塊錢這樣的價錢，吃一次不同的雞蛋，應該還不算奢侈......。我於是買下了那一打2.09美元的雞蛋。回到諧和居打開來一看，乖乖隆地咚！每一顆雞蛋都比那一打1.79美元的雞蛋大上四分之一！他媽的原來雞蛋的售價取決於他的大小！知道我當下的反應嗎？我想到我喝的牛奶而開始擔心起來。牛奶有半加崙裝2.15美元的，也有半加崙裝4.59美元的！如果雞蛋的售價取決於他的大小，那牛奶呢？牛奶的售價差距如此醒目，造成價差的因素是什麼呢？也就是說，我每天每天喝進肚子裡的牛奶......會不會多了什麼怪怪的東西或者少了什麼怪怪的東西而令它比較便宜呢？雖然，我把這個疑問壓在心裡，還是每天喝著半加崙2.15美元的牛奶；但是，雞蛋與牛奶事件讓我警醒到我該把罩子放亮一點。

接著它的效應就拓展到了穀片上頭去。我發現，有的穀片要價美金三塊多，有的四塊多，有的五塊多；可他們每一盒的容量可是各自不同！有的14盎司，有的18盎司，有的21盎司......。容量不同，也就代表著，若是我買了美金三塊多，但是只得14盎司的榖片，會不會是其實比較昂貴的假象呢？於是，有一天我買了21盎司裝，五塊多的佳樂氏穀片。那盒穀片我吃了九天！三塊多的穀片我只能吃六天......後來，我於是第二次買了佳樂氏穀片。

我過著這樣的生活。在吃早餐的時候想起年少時的相聲，發現自己的早餐也許和王地寶的早餐分享著六年都會一樣的事實；雖然六年都會一樣，但是我告訴我自己，只要有葡萄乾，也就還好；然後我開始發現即使只是選購榖片這回事，其中都會有一些蹊竅，誰知道六年的時間，我還會從穀片這東西當中學得一些什麼呢？

所以啊......我開始覺得，「生命中的意義是否為我終生追尋的標的抑或是我期待的終點？」這種在西門町鬧中取靜咖啡館當中談戀愛的時候顯得做作矯情的文藝青年男女的追問，在我獨自寄居在紐約市的生活裡，也許......竟然也就不那麼格格不入了耶......如果我六年的早餐都會一樣的話。

我說真的，看完我的文章，你也該把你那裡那坨牛油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