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19 21:19:55石牧民

夜來幽夢忽還鄉

這個學期,修一門「前現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的研討課(Seminar on Pre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上個禮拜的主題是在晚明、清初以及清末、民初盛極一時的「續書」文化。
顧名思義,
也就是說創作者以經典文本,諸如水滸傳、西遊記......等等為經緯,
或依循原著的敘事邏輯,或逞一己之想像另翻新局,大量的創作補述、續集、後傳之類的創作。
課堂上將要討論的文本包含了明末董說的作品,《西遊補》。
《西遊補》描寫悟空、三藏法師一行人離開火焰山之後,
悟空為鯖魚妖所迷,誤闖入了「萬鏡樓」,終於迷失了自己身在何方,是為何人之線索的故事。

我分別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C. 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以及我居住的諧和居讀罷了這個故事以後,
感到唸書唸了一天下來,真是累極了。
便想走到客廳坐坐,休息一會兒,明早好繼續唸書。
客廳裡我的爸媽坐在他們的老位置上看著電視。
我的父親習慣坐在右手邊的沙發上,那兒有個支撐腰部的靠墊,舒緩父親經年以來的腰、背疼痛。
右手邊是一些茶具。
我其實不太明白,在我小的時候喜歡買些茶壺來收藏的父親,怎麼在我長大以後將他的興趣轉移到了各式各樣的茶杯,
其中以馬克杯(mug)為大宗,
就連在昔日的戀人Kathy與我的影響之下,喜歡到Starbucks買杯咖啡以後,
每次到得Starbucks,總是讓我的母親去替他購買他的焦糖巧克力星冰樂,
自己則在陳列各式咖啡杯的展示架那兒仔細研究,有時候還真的會買上那麼一兩個他喜愛的款式。
沙發的四周圍,
滿是父親閱讀的書籍。父親偏好歷史、政論以及勵志成長、教養類的書籍,
於是在沙發周圍可以找到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追尋現代中國》,
或是前衛出版社的《台灣獨立運動史》,(父親注意到其作者是我的學長...),
或者是盧蘇偉的某一本新作。
母親的座位在右手邊,那是因為那個位置距離她的燙衣架比較近,有時母親就這麼一邊燙衣服一邊看電視。
十數年前,就在那同一個位置上,母親每日仔細熨燙的制服和我每日仔細琢磨打光的皮鞋,
將我送上了明道中學的司令台,教官邱大砲大聲的在朝會上宣佈:各位同學!注意看看!這就是穿著制服的典範!
我依然記得邱大砲要我轉過身來,讓同學看看我的制服背上直挺挺的三條熨燙出來的線條。
我的母親是如此的愛著她的三個大、小男人。
以致於有些時候,她連我們的內衣褲和手帕都會拿出來燙一燙。
我猜不是很多人能夠知道,拘謹、整齊又俐落的大石頭和小石頭的門面實在應該歸功於這樣一個安靜卻細膩的女子的精心打點。
從被叫喚上司令台到離開台灣到美國求學當中的許許多多的下午或是夜裡,
我便這麼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時而是某部電影,時而是某個網球大滿貫賽事;
嘴裡時而咀嚼洋芋片,時而是我不管吃多少都不會膩的七七新貴派(當然要巧克力、花生口味的),一邊同母親閒聊。
多年以前的有時候,母親燙完了衣服。
甚至會在沙發邊坐下來,幫我把我愛吃的荔枝剝好了殼送到我嘴邊。
這件事直到我出國之前都還是讓我的五姑丈耿耿於懷,告誡我出國之後要自己快快學會長大。

我便這麼走到了客廳裡,這一次有穿衣服。
以往我經常在洗浴完以後一絲不掛的走到客廳便在父母親身後站定,同他們一起看電視。
我的父親發現了往往很生氣的問:「你為什麼不穿件褲子呢?」
我於是便自以為是竹林七賢的劉伶那樣的回答:「穿什麼褲子?這是我家耶!」
父親比較高招,他說:「這〝也〞是我家耶!」

多年來我習慣躺臥的沙發就在父親的座位前方。
我把坐墊搬到了沙發扶手邊準備當作枕頭,父親還將他翹在沙發上的腳挪了一挪。
正要躺下來的時候,
我發現父母親像往常一般,正在看鄭弘儀的政論節目。
但是我立時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那是個我所不熟悉的電視台。
我問道:「鄭弘儀的這個節目不是在三立電視台嗎?」
母親回答:「你不知道...三立被國民黨關掉了...」
已經躺臥在沙發上的我差一點沒有跳躍起來,
我於是咋咋舌,心裡想著我應該在弄清楚這件事以後,到我的部落格上頭好好的來問候一下那一干人等的老母。
但是我也立刻記起來,
我的父親在我因為「中國話」事件,在部落格上頭把那個問候別人母親的福佬話給貼出來的時候著實不悦,
還責怪我說枉費他花了大把銀子要供我到美國唸書,真是不知我把書都唸到哪裡去了......
雖然我還是覺得,讀聖賢書,所為者就是當有蠢物小丑(老崔說:這~個用法啊,他是有歷史的~!)妄自要將我的母親稱作家園的土地據為己有,
甚至是更忝不知恥的要奉送他人的時候,
拼了命的反抗,所以當然不必還去惦記著蠢物小丑的母親是否遭到冒犯......

我還是以躺臥著的姿勢清醒過來的。
蓋著我為了搬遷到諧和居所購買的黑色床單,然後發現我其實還是像往常眠時一樣,沒有穿衣服。
這才確定了我自己清醒過來的地點,是諧和居而非台灣的中興新村。
母親前幾日與我通話時,告訴我她夢見了自己遠赴紐約探視我;
我當時心裡緊揪了一會兒,想到我的母親如何的日夜掛心我在異地的生活,
於是那牽掛便化作夢境。
我自己在諧和居的眠床上,花了一些時間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以後,
不禁在失望中油然生出一些欣喜,覺得,我的夢境接續上了母親的夢境而發生了。
繼而又領悟到,即便在夢境裡,我與母親之間依舊是隔著汪洋,
因為母親到紐約尋我,而我返回台灣探望她與父親了......
連在夢境中都仍然是天各一方,因為我們各自的心眼,都在眺望著天外,對方居住著的彼岸。
這讓我現在離開我的母親遙遠又遙遠這樣的事實突顯得真是尖刻而勢不可違啊......
那一刻,
我真的是悻悻然的摸了摸鼻子,和我的光頭。
回到了書桌上繼續我的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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