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苑裡至彰化

我等在清晨五點的廟門口，喝到了一路上第一杯人參茶。往後，枸杞茶、青草茶，麥茶、礦泉水，運動飲料…，不一而足。我甚至捨棄了第一、第二天隨身的水壺，單靠沿路信眾佈施的茶水解渴；最後，竟然和供應茶水的小發財車車主培養出「革命情感」，他會熱心的問候我幾句，不時替我加油。我從他的身上體會了信徒除了用行腳印證虔誠以外的意義，行走的信徒發願隨駕徒步朝聖，小發財車主人發願一路佈施茶水，對於自身的意義，似乎具有同樣的性質。幾天以後，無人小發財車停在不知名的庭院前顯得悠閒的時候，是我回到了距白沙屯不遠處，並且先媽祖走回拱天宮的路上；不見主人，我在笑裡想，明年還遇得到...。

早晨涼爽的空氣適合思考。我回想自抵達白沙屯以來的見聞，以及昨天眼見各路神轎橫行，乩童、八家將和爆竹。不免要想，何以眾神都以一種極蠻橫的方式展現自己？至今沒有答案。幾天以後走回到苑裡的下午，媽祖停轎在通宵海邊的小廟，我獨自一個人回到拱天宮，一整個小鎮的安靜都透露著對於明天媽祖回鑾的期待。漫步在廟中，神龕前一個熟悉的面孔，他是卸下甲衣的轎夫；閉著眼長跪，可以看見他正在向媽祖作長段的傾訴。簡直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景象。我又更迷惑了些，信徒們怎麼調和端作神龕裡慈祥嫻和的天上聖母和路途中那強橫任性的媽祖婆？

路途中不時會遇見佳棻和緯恩同行。這天早上，赫然看見緯恩獨自走著，我多事的擔心起來。
「佳棻呢？」
「不知道，走著走著就不見了！」緯恩的回答泰然自若。

可我心裡還是不大舒坦，於是開始留意佳棻的身影，也笑自己，怎麼把自己對於戀情的態度施加到了緯恩他們這一對上頭？但是找著了佳棻，還是趕緊把他帶到緯恩身邊。一時間，發現自己方才的心情和面對弟弟以及他的女友竟然那樣相似。自己也覺得好笑。

這一天下午，我搶過了鑾轎走到媽祖前方，後來竟超前了頭旗。在頭旗附近發現了張李，張李說，兩天來他都跟著頭旗走，這樣不用跟在人馬雜踏的鑾轎後面還得提心吊膽注意自己的速度。別過張李，於是自己一人獨自往前撒開步伐。借用昶讓的話，那麼第二天的下午應該是我第一次體驗我行走時候的「一溜煙」性格。可是心裡難免擔心著，媽祖也許要責怪我這缺乏耐性的孩子，不老老實實的跟隨卻走在前頭撒野。結果那一段路途成為我八天之中最愉快的經驗，一個人感覺著自己輕快的呼吸，東張西望地找一些稀奇的風景，和從通宵一路跟過來的交警閒話，沒人能說話時自己哼哼小曲吹口哨。那是最後一段腳還沒有開始疼痛的時間。

大約在將要進入大肚鄉的時候，第一次覺得需要調撥一些意志力出來使使。從下午兩點，媽祖已經四個小時沒有稍停，而我的志得意滿也即將消磨殆盡。一個年輕人從身後追上來搭訕，互相問訊：「怎麼會想來徒步進香？」
「鍛鍊自己。」我說。
「我是我阿媽幫我報名叫我來的。」
我忍住笑，繼續往前。

再一個是參加進香第三年的小夥子。他說，只要撐過大肚鄉就能打破他自己的紀錄，因為他去年就是在大肚鄉走不動然後上車。第一次得知回程只有三十個小時就是從他口中聽來。我開始擔心，因為當時怎麼算都覺得不可思議，然後在心裡暗暗的問：「昶讓是怎麼辦到的？」

七點、八點，媽祖還是沒有停轎的跡象。

我發現自己走上了座國、高中每天上課搭乘校車必經的長橋，精神為之一振。唱了首卡通主題曲鼓勵自己。〈湯姆歷險記〉。從來沒有發現那是一首這麼感人的歌。

在大自然裡東奔西跑，
他淘氣、他頑皮，心地善良。

在當時唱起來和「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竟然是一樣的況味。唱完了歌，才發現方才被我趕過的人就是劉靜敏老師，我依稀記得考完研究所的第二個禮拜，感覺自己考取無望，隻身上台北找工作，首先就去應徵優劇團的團員。跟著阿禪在老泉山上奔跑、跳躍、打滾了一番之後，劉老師對我說：「你的心比身體強壯許多。」後來的幾天，我反覆地想，我真的是在面對我的身體嗎？還是，我一直面對著的畢竟就是心，然後運用他去驅使我的肉體？

緯恩從後頭趕上來，說他很久沒遇到發送舒跑運動飲料的貨車，所以要趁著佳棻坐到車上，到路邊的便利商店買冰棒。一時之間，我竟然又有一種面對弟弟的錯覺。
而媽祖竟然就停了下來，我們已經在彰化市的郊區，晚上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