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3 10:27:38梁成明

金門的夜

七十八年夏天,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帶著家人朋友的祝福,在台灣海峽上搖盪了十多個小時,終於踏上了名聞中外的反共堡壘金門。

才上碼頭,便給放了個大鴿子,人還沒入境,卡車就先開回,等再來接人時,已是黃昏。辦妥報到手續、填好資料,待單位的人來接時,才細細品味一下這戰地的情調,唯一的感覺好黑呀!

金門的夜是道道地地的黑,因為厲行燈火管制,不會有溫暖昏黃的燈光替你引路,也因此,天幕上的星子似乎特別大、特別亮。目光再棲息久些,妳會歡喜地尋著一閃即逝的流星,那在萬丈紅塵的都會中,早讓霓虹燈遮去的夢。據點裏的弟兄說,每晚站哨時,他總要數流星,數的越多,回家的日子就越近了,多詩情畫意呀!比數饅頭要美多了。

天生不怕黑,初來時,獨來獨往於各據點查哨,活逮不少不按規定站哨的弟兄,但在一次「馬失前蹄」後,也不得不從俗地提著手電筒走動。一條三尺寬的小水溝,上面墊了石板供人往來,平日來來去去很順利,那晚卻硬給活生生地摔了一跤,腳踏車立在橋板上,半天以為自己在做噩夢。待回神後上前細察究竟,原來那橋是兩塊石板拼成,中間還留了空隙,約車輪寬,很剛好地把車輪嵌了上去,車立原處,人飛了出去,從此晚上手電筒絕不離身。

弟弟當時也在小金門服役,講了他的親身經歷:深夜帶著兩個弟兄查哨,突然竄出個穿著短褲的影子,隨即又迅速向黑暗中消逝,三個人的反應是一致的,轉身便向反方向跑,跑了一段距離後,連忙整理自己的槍和彈藥,待子彈上了膛,才再回頭去追那影子。人說:「槍是軍人第二生命。」一點不差,危險來時,才知每日荷在身上嫌累贅的東西是多麼可貴。聽了他的故事,每晚出門,總不忘把隨身的槍整理好,以防突發狀況。

從前金門多水鬼,四處摸哨,有幾個廢棄的碉堡,相傳就是裏面所有人都被解決,後來便沒人敢住。也有個故事:有個弟兄愛穿紅色內褲,一天半夜出來上廁所,被緊張的衛兵開槍打死(因為據說水鬼都是穿紅短褲),所以現在沒人敢穿紅內褲夜裏遊蕩。學長交接我們查哨要領時,也會傳授些技巧,譬如說手電筒不要正對著自己,要向左右偏移,因為過去也有查哨官給衛兵打死的紀錄,衛兵必是循光射擊,所以光源要儘量遠離身子。

有一回負責一個案子,弄了好久,終於快完成,半夜裏興奮地拿著資料去印投影片,竟忘了帶手電筒,結果掉進路旁的大溝中,那溝水不深,但離路面卻有兩公尺多,人跌進去還捧著資料,不敢弄濕,那後來是怎麼上來的我也迷糊了,只記得跳了好幾回才攀到邊緣。這是頭一次體會到,五百障礙中的板牆不只是個測驗的道具。隔了幾天,聽說有個新來防區的弟兄也因跌進壕溝中,摔成了腦震盪,還有人把吉普車都開進外壕的,遭遇更悲慘,這詩意的黑夜,益發讓人覺得危機四伏。

好友阿嘉,酒量酒膽威震一方,卻也栽在黑夜的手上。那次酒酣之際,他出去小解,一去不回,眾人除了數落他尿遁丟人外,也不很在意,漸漸散去。第二天,只見他滿臉傷痕的說,昨晚不知鑽到那裏去,又是瓊麻,又是鐵絲網的,三行四進各種姿勢用盡,始終找不到出路。迷糊中,在草叢中睡了一覺,天快亮,才教清晨微寒凍醒,找到回來的路,連上的人也找了他一整夜。事實上,只在營房旁的雜樹林內,卻叫頑皮的夜和高梁戲弄了一整晚。

夜行軍是一條長長的黑夢,和夜一般長短。半夢半醒間,肩著槍、背著彈藥,行過荒山峻嶺,行過遺滿先烈血跡的古戰場,行過不見五指的黑森林。走在崎嶇不平的戰備道上,黑壓壓的樹影把僅有的星光遮去,只聽見沙沙的皮鞋磨地聲,傳響在黑暗中。此時深沉的睡意早壓地眼皮垂垂,就算睜眼,也是相同的黑暗。彷彿是個循聲認路的瞎子,隨著細音在不見天日的長廊中摸索,遙遙沒有盡頭。一直要到日頭從海那頭昇起,我們才像貓頭鷹般,回到洞裏補眠。

金門的夜,那混雜著詩意和懸疑的星空,真讓人又愛又懼,久久不能忘懷呀!

 

 

原刊《青年日報》青年副刊 八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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