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認識小灰之後，我時常憶起小紫。昨天看著小灰紅著眼睛的臉龐，讓我想起小紫獨自一人站在海邊的那個身影……

　　『如果可以，真希望我能成為天空。』

　　講出這句話的小紫，當時到底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呢？從沒在我面前掉過淚的她，是不是也跟小灰一樣，因為內心背負極大的壓力而哭不出來？

　　有時覺得她們兩個好相似、相似到讓我分不清楚。我知道無法忘懷過去，對她們兩人都是很不公平的事，但我自私的想將她們兩人都留在心中。

　　接連幾天走進小灰的房間，幾乎變成了一種習慣。一同吃著粥，有時交談、有時靜默，彼此都很適應對方的存在。

　　雖然我們沒有做好協議，卻又有默契地避開那些曾讓人傷心的過往。即便我們是在很難堪的情況下認識，但我們漸漸能像一般朋友的交談了。

　　有時候太熟的人，常因害怕傷到對方而無法說出真話，但像我們這樣對彼此的人生毫無瓜葛的人，反而能夠暢所欲言。

　　雖然偶爾還是會聊到令人難過的話題，但她的反應與之前不同，不但口氣淡了許多，也好像看開很多事了，漸漸的恢復了生氣。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先休息一陣子。」

　　「你不用去上班？」

　　「我已經跟公司請了長假，過一陣子會正式提出辭呈。出社會工作四、五年，好久沒有休假了，我想趁這個……」電話震動的聲音打斷了我們，只見她假裝沒聽到的繼續說下去，「……想趁這個時間點讓自己好好充個電，再回到職場去。」她刻意提高了音量。

　　震動聲依舊沒有停，雖然我們都很想忽略，但就是辦不太到。接著聽到外面大門劇烈的關門聲響，挾帶著大力而迅速的步伐，猶如死神拖著鐮刀走了進來，讓人不寒而慄。

　　「這誰的鞋子啊！」外頭的男子用渾厚的嗓音吼著，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我和小灰的的耳朵同時豎了起來，我倆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不自覺發抖起來。她比我還了解外面那名男子，先是看了手機一眼，接著看著我，一臉『死定了』的惶恐模樣。

　　我腦筋急速搜尋著各種的可能做法，但只剩一片混亂與空白。雖然我們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但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頭，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小灰，你開門啊！是不是有人在裡面？！」重重的拳頭捶在門板上，感覺卻像磚頭砸在門上。

　　小灰的臉龐因恐懼而微微抽動著，她摀著耳朵攤坐在地上，猛力的搖著頭，彷彿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惡夢並沒有因此結束，男子的聲音不斷從外傳進來，「小灰，你在吧！為什麼不接我電話？！快開門啊！有人在裡面對吧！」

　　男子果然很在意我，而我跟小灰也很在意外頭的男子。我想起了那天遇到那男子的外貌－－黝黑的皮膚、像熊一樣的身材。萬一他一巴掌打過來，我不可能抵擋得住的。

　　只過了幾秒鐘，但卻像是幾十年般的難熬。看著攤在地上的小灰，腦中閃過許多畫面，她這幾天因愛墜落的無助表情、受盡折磨的身軀與心靈……我直視著她，堅決的說了出口，「去開門吧，讓一切都結束吧！」

　　她抬頭望著我，像在暴風雨的大海中找到浮木一般，雖然眼神仍透露著不確定，但總算多了點勇氣。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大的吸了一口氣，往門邊走去。開門之前，她先停頓了一下，看起來不像是猶豫，而是在醞釀一種面對的勇氣。

　　「小…灰？」門與牆之間露出了小小的縫隙，黑暗從外滲了進來。男子的臉部瞬間凍結，也許是因為他看到小灰漠然的表情吧。

　　但很快的怒氣又控制了男子，他眼神像老鷹一樣掃著房間內部，也很快看到了坐在房間內的我。他的臉因憤怒而扭曲變形，像是注視著獵物般兇猛的野獸，「那男的是誰？！」

　　「跟你沒關。」

　　「怎麼會跟我沒關！」

　　「我、我們還是男女朋友吧？！」雖然憤怒，但男子帶著沒有自信的口氣說出。

　　「已經不是了，你走吧，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是不是那個男生讓你變心？！是這樣對吧！我就知道是這樣！」

　　「你要怎麼想那是你的事。」

　　男子氣急敗壞，用力推了鋁門一把，門鍊咯咯作響。小灰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但表情依舊冷淡。我想那名男子一定因為這劇烈的感情戲碼而跌入困惑的深淵中吧。他氣到說不出話來了，眼神佈滿憤怒的血絲，龐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如同抽風機般大口大口的呼吸。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人知道他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

　　我沒料到小灰能夠這麼冷靜的面對，她現在應該是用盡全身力量努力站著吧。我看著小灰瘦弱的身影，心裡想著，『你到底還要折磨她多久？』

　　我視線從小灰背上轉到門後的男子身上，沒想到卻與他四目相對，我幾乎要發出噤語，但我還是尖銳的看向男子，不可以在這個地方示弱，這樣小灰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

　　「你這可惡的傢伙！我饒不了你！！！」

　　男子像野獸掙脫牢籠般的，用盡全身力量撞擊鋁門。門鍊承受不住這樣的衝撞，漸漸脫離原來的位置。

　　眼看情況已經要失控了，我心一橫，毅然決然站了起來，準備接受他的挑戰。

　　「啊－－啊啊！啊－－」小灰與男子幾乎同時叫了出來。

　　劃破深夜的吼叫，是悲劇的開端。男子踹開了大門，直直朝我衝過來，一手拎起我胸口的衣領，硬生生把我揪了起來。沒幾秒鐘，結實的拳頭已經揮在我臉上，一拳、又一拳，這點痛算得了什麼，哼，比起內心的傷痕，這算什麼！

　　骨頭相互碰撞而產生的悶暗聲音，像狂風般在我耳邊呼嘯，「啪－－－」我知道我的牙齒斷了，帶有鹹味且溫熱的血汁從嘴裡噴出，同時也流進喉嚨深處。

　　「不要再打了！你不要再打了……」小灰絕望似的吼叫，絲毫減緩不了男子的怒火，他完全沒有想要停止的跡象。胸部又接連被打了幾拳，但我不能這樣倒下。

　　「你再打他一拳，我就死給你看！」男子身後的小灰突然發出毀滅性的話語，瞬間凍結了男子的暴力行徑。

　　只見一把尖銳的美工刀，架在她細白無瑕的手腕上，刀口微微滲出鮮紅的血來。只要再深個一毫米，也許就是場悲劇了。

　　「我知道了，你趕快住手，不、不要這樣開玩笑！」

　　「你的東西都在那邊，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見到你！」她用刀指著桌下那一包袋子。

　　「好，我走！你這傢伙，不要再讓我遇到！」

　　男子悲鳴似的叫囂，猶如雪地中仰天長嘯的灰狼。他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踩著悲憤的步伐，消失在撒滿哀沉月色的黑暗之中。

　　男子離開之後，小灰全身力氣殆盡地跪倒在地，「…為什麼你要這麼傻……」

　　也許這樣也好，從第一拳開始，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小灰充滿絕望的搖搖頭，「……為什麼你要這麼傻、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你在我心中僅存的美好印象，全部抹煞掉，為什麼……」

　　她咬著下唇，任憑滾燙的淚珠劃傷雙頰，短短數秒，她便泣不成聲。如利刃般的眼淚，將曾經發生過的美好回憶，通通斬斷。哭吧，沒有什麼比淚滴更能治癒傷口的了，讓內心的悲傷與痛苦完全傾洩而出吧。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得這麼嚴重。想必她的世界，已經徹底崩潰了吧。





　　隔天一早醒來，臉部像是被火球燒過一樣，發出微微的灼熱感，而胸部彷彿被刀刃刺穿般的疼痛，應該是肋骨裂掉了吧。我得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小心的起床，若一次做太激烈的連續動作，肯定會痛得掉下眼淚。

　　拖著如石頭般的步伐走往浴室，我看著鏡中眼角發紫的自己，喃喃自語，「這樣沒辦法去上班了吧。」

　　雙掌並齊攔水漱口的同時，發現我的手微微顫動著，我知道內臟也受了傷。走回房間，站不穩地一屁股攤倒在床上，忍著疼痛拿起手機，向公司請了假。

　　不過昨天沒被打死也算運氣好，小灰前男友像熊一般的拳頭力道，不出幾分鐘，我一定會被打到肋骨斷裂，也會嚴重的內出血吧。一想到這裡，忍不住害怕得打了個哆嗦。

　　雖然受到不少外傷，但我反而更有精神，將背負的束縛完全拋開之後，原來這麼輕鬆。本來我還覺得在女生受傷時接近她們是不道德的，但是看到她前男友做出這麼可惡的事情，我更確信我做了正確的決定。他們遲早會拳腳相向，只是我剛好出現在那個位置上，代替小灰承受原本可能打在她身上的拳頭。

　　昨晚小灰前男友離開之後，我仍舊留在她的房間。她承受巨大的心靈傷害之後，竟然還能勇敢的面對傷口，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沒有下定決心，肯定辦不到吧。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我的皮肉傷根本不足掛齒。

　　只是昨天……小灰不斷的落淚，哀傷的程度令人心疼。我靠近她的身邊，試著擦拭她的眼淚，卻無法改變什麼。

　　她明明已經付出勇氣面對這一切了，為什麼換來的不是童話般完美的結局？為什麼最愛的人，卻常扮演傷害最深的人呢？我不捨一直掉淚的小灰，向前擁抱了她。她並沒有抵抗這突然其來的擁抱，靜靜貼在我的胸口哭泣。

　　我抹去她臉上的淚珠，開始親吻她、瘋狂的親吻她，而她依舊沒有抵抗。也許此時我們的心情正緊緊相扣著，我是她感情的出口，而她也是終結我思念小紫的終點。

　　我們激烈擁吻到床邊，雙手早已伸入彼此的衣服之中。她把我推倒在床上，不讓我有任何思考的空間，就將吻湊了過來。她漆黑的眼眸中看不見一絲猶豫，但卻沒有了靈魂。她似乎想要表現出敢愛敢恨的勇氣，但我看得出那是種偽裝。她只是想藉由內心的罪孽，來讓自己忘掉之前發生的種種不愉快。

　　「對不起，我還是辦不到……」她哭花的臉龐，述說著受盡折磨後的創傷。

　　她用著失落的口氣說著，「我很害怕我們做愛之後，一切都變了。」那眼神彷彿深陷在很黑很黑的空洞之中。

　　這句話深深刺進我的心中，內心宛如被水泥填塞一般，我胸口一縮，連呼吸都顯得困難。因為，小紫也這麼說過。

　　「對不起，我之前騙了你。」我別過頭去，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我說我跟我前女友分手，那不是真的，我們……是她不告而別的消失不見，但我說不出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難堪的自己……」

　　「我常想，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是不是只要努力變得更好，她就會回來了……」

　　「而我會對你那麼好，是因為我將你當作她的影子。」我一口氣通通說了出口。

　　「只是，我內心很矛盾，明明知道你不是她，卻怎麼也離不開你……你們交疊在一起的身影讓我很痛苦。」

　　「剛剛看到你那麼有勇氣的面對你的傷口，而我卻佯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覺得我好差勁……我甚至天真的以為，只要我對你好一點，就能忘卻過去親手造成的罪孽。」

　　「我以為……逃避是我唯一的出口，但原來……」

　　「……是我沒有勇氣接受她離去的事實。」

　　印象中，那一夜變得好長好長，彷彿黑夜永遠不會結束一樣。我們在一起哭了好久，並不只是流出淚來，而是用眼淚呼應著內心世界無力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