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限>背負下的逃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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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三次遇到她,我們之間好像產生了某種特殊的變化。
星期六早晨,我正準備出門赴約。結束上次的稿件之後,預計花上一個月構思新的作品方向,而期限就是今天。因為總編最近要和許多作家見面的緣故,特地與我約了個大早。我將筆電裝進背包,拎起鑰匙就往門外走。
早晨的陽光從洗衣間透了進來,照亮了整條走道。雖然接近夏天,但日夜溫差仍有點大,我隨手搭了件卡其色背心,帶上了門,準備往大門走去。
突然一個男子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身材壯碩,理了個小平頭,還塗上油亮的髮膠。可能因為身高夠高的關係,他水藍色的襯衫顯得筆挺,皮鞋也很光亮。他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直望著他前方的房門,並往半開的門內喊去,「好了沒啊!去吃個早餐也拖能那麼久,我上班要來不急了。」
星期六穿著這麼正式的服裝去上班,應該是業務員或銷售員之類的吧。他黝黑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油亮的光芒,因怒氣而微微抽動的臉部線條也格外清楚。隨即從門內走出一名女孩,她似乎很適應男子這樣急躁的催促,動作倒也沒特別慌張。下半身淺藍色的復古牛仔褲上,還刷著幾條稱為『鬼抓』的白色刷痕,跟爭吵後的抓痕沒什麼兩樣。而她深灰色的T恤跟她的表情一樣的憂鬱,好像陽光一接近她,就會扭曲成一種哀傷的線條。
雖然跟她見過兩次面,但我實在不想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頭,萬一他們又吵起了,我不就像誤闖雷區的兔子,只有死路一條。我禮貌性的跟兩人點點頭,放慢腳步,想讓他們先走。女孩跟我對上了眼,遲疑了好一陣子,別過頭去,故作鎮定的將門拉上。
她的反應很容易理解,如果我跟她打了招呼,那身旁的男朋友肯定會窮追猛打,到時候可能連我都會遭殃。我假裝東西忘了拿般的掏著口袋鑰匙,故意在門口逗留一會兒,實在不想與兩人搭同一台電梯。快走吧、快走吧。
她男朋友沒有看到我們兩個眼神交流後不自然的反應,只是氣沖沖的大步往外走。我忍不住再次回頭看女孩一眼,沒想到她也同時間的望向我。她的眼皮很腫,還看得出用遮瑕膏蓋住的黑眼圈,而眼神周圍散發出來的灰色氣息,將自己緊緊包圍在灰色空間之中。但在憂鬱下卻隱隱約約流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堅定,強烈的投向了我。
「每次都這樣慢吞吞的,真受不了你欸!」男子忍不住多吼了幾句,但女孩依舊沒有說些什麼,只是鎖上了門,靜靜跟在他後面。男子奮力甩上大門,讓走道上迴盪著劇烈的聲響。
我在家門前枯等了好一陣子,直到耳邊傳進電梯到達樓下的聲音,才有了下一步動作。我想著那個令人難忘的眼神,想必她一定做了什麼沉痛的決定吧。
到了咖啡店,我隨意點了杯咖啡,正想找張椅子坐下,卻看到總編在兩張桌子遠的地方向我招手。我朝他走了過去,並將背包從背部放了下來。
「不好意思,因為今天要聊的作家很多,才跟你約這個時間。」總編先客套了一番,也許跟作家寒喧問暖保持好關係,是他們重要的工作之一。
他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編輯,因為擅於發掘業界新人而受出版社重用。已經有好幾個新人從他手中出道、竄紅、成為文壇新星,皆出自於他獨特的識人眼光。
「那我們趕快進入今天的主題吧。」他推了一下黑框眼鏡,扳起嚴肅的臉孔,有別於先前的輕鬆模樣。
「嗯……不知道該從哪邊講起好……最近,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我間接參與了別人的人生。」我開始講起了最近的遭遇。
「像是被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事件之中,但又像遇到一種曾經有過的熟悉感覺。」
「嗯?」他不太懂我的意思,想聽我解釋得更清楚。
「這麼說好了,我遇到了一個感覺很特殊的女孩,暫時叫她女孩A好了。看到這個女孩A的時候,會讓我想起女孩B。」
「不知道是因為太過思念女孩B,影響了我對女孩A的感覺;還是因為女孩A實在太像女孩B了,才讓我想起內心深處的女孩B。總覺得她們兩個之間似乎有很深的關聯。」
「女孩B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曾經。不過現在被存封在我的記憶之中。」
他沒開口問我原因,但我想他應該猜得到一二。
「這給了我很多靈感……我想寫一種男與女從相戀到離別時的差異,寫實而又尖銳的描述出相愛時的種種改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是一種大家都很熟悉,但卻悄悄放在心裡的一種心情。」
「有時候我也常常覺得,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結束愛情,我們的心裡都背負著一些無法放下的東西。你能確實的感覺它的存在,但又無法具體描述。而這些回蕩在心中的聲音,有時候就是最真實的自己。」
「嗯……」總編沒說些什麼,他好像在消化我所說的話,一小口一小口啜飲著咖啡。我不知道自己這樣解釋他能不能懂,也許他覺得他不懂也沒關係,只要作家自己清楚就好。
「你為什麼想寫這樣的故事?」他試著釐清最關鍵的部分。
我將濃烈的咖啡放在嘴邊,若有所思的想著,「老實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我在想,也許我內心也背負著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
「好的,我了解了,你就儘管寫吧,日後我會負責說服其他編輯。雖然不同於你之前故事風格,但我相信你可以拿出令人驚艷的作品。」
接著他彎下腰來翻著公事包,從公事包中拿出一本書,「最後,我想跟你討論一件事。」那有如刀刻般工整的臉龐露出淺淺的笑容。
「這是上次集結多位新人作家而成的作品集,因為書展的關係,提早在一個月內完成。一版已經印刷完畢了,正準備鋪貨到全省連鎖書店。」他將天空色的書皮從桌子那頭推到我的面前。
我見到多位作家名字排列而成的封面,並在我的名字上面寫著『喻為台灣的市井拓司出道短篇』,斗大的橫標幾乎蓋過所有作家,我為此感到有些震驚。
「這……」
「如同你所見的,這本書主打的,就是你的出道短篇作品。因為你描寫純愛故事的手法,跟市井拓司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借用他的名字來拉抬行銷氣勢。」
他開門見山的說,「而我們出版社正想與你討論,你是否有意願與我們簽訂長期合約,成為全職作家呢?」
「我知道你長期在全國連線版、以及各大報社中投稿。從你投稿的頻率來看,你應該希望找到一個能夠大大賞識你的出版社吧!若是你推出長篇小說,不但可以不用跟其他作者平分稿費,你的首刷抽成也能幫你要求8%以上,甚至是10%、12%都有可能。以我的識人經驗,不出三年,你一定可以登上文壇巔峰的,屆時我們也會選擇買斷你的小說版權。」
他一口氣開出充滿誘惑的優渥條件,這對於一個新手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沒錯,只是……
他看我有些動搖,趁勢補上完美的最後一擊,「恕我直言,以你一個新人,我想在業界是找不到第二間出版社肯開出這樣條件的。」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而我的確也很想趕快推出個人的長篇小說集。只是剛剛聽到『三年』這個時間時,我像被尖銳的刀刃刺進心中一樣,表情瞬間沉入了深深的海底。
「嗯……」我打起精神,緩緩說道,「李總編,我真的很感謝出版社這麼看重我,給我這麼好的機會,只不過……」
「只不過?」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他擺低姿態,語氣和緩的問,「方便透露你考慮的因素嗎?」他不但擅長在適當時間點進攻,還是個身段柔軟的人。
「我有一個非完成不可的約定,我想……和女孩B一起完成它。」
總編一如往常的啜飲著咖啡,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而我則是將咖啡一口飲盡,眼神像是找到寶藏般的閃閃發亮著。
婉拒了出版社的邀約,我離開了咖啡店,一路坐著捷運回到了住家附近。走到捷運出口處,我看向遼闊的天空。天空的雲變化得很快,突然間下起了大雨。春夏交替之際,常常出現這種不穩定的天氣。
「又到了這個季節啊……」大雨嘩啦嘩啦地從空中灑下,像是棉被般的覆蓋著大地。
我坐在捷運站出口前方的階梯上,看著不斷走出與走入的旅客。雨聲宛如舖滿灰塵的古老留聲機,將我拉進了屬於這個季節的回憶之中。
「吶,這下子要怎麼回去,下大雨了欸!」
小紫伸出她的手掌接著雨滴,向荷葉般的左搖又晃,俏皮的玩著水。
這是我們剛在一起的幾個星期,她還沒到過我家。我到捷運站接她之後便下起了大雨。
「還是我先衝回家拿雨傘,反正我家離這邊不過五分鐘路程,也不用特地買把雨傘了。」
「你這樣丟下我一個人,你不怕……你回來之後,我就消失了?」她閃爍著少女漫畫般的水漾瞳孔,但身影看起來有些落寞,好像真的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好吧,就坐在這邊等雨小一點,若雨勢一直這麼大,我們就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買把傘吧。」
也許熱戀中的男女都一樣,就連等待都能感受到一種幸福。我看著她的側臉,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竄上心頭,內心感到溫暖。
「那你來這邊的話,皮皮都怎麼辦啊?」皮皮是她養的貓,很久以前被丟下的貓咪。
「我都把裝碗盤中的飼料裝得滿滿的,這樣牠就不會餓死啦。」
我露出詫異的表情,那肚子會撐爆吧。
「反正在這邊枯等也很無聊,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吧。」她常常這樣想出一些奇妙的遊戲,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個遊戲叫……作家與犯人。」她一副『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遊戲』的模樣,但想必這個標題也是剛剛硬擠出來的吧。
「我們兩個人,一個當目擊證人,負責描述犯人的模樣;另一個就負責猜出犯人。」
她說得煞有其事,好像我不玩也不行,「那犯人要從哪邊來?」
「吶,就從那邊囉。」她筆直指著前方的捷運站感應器,旅客一陣一陣的湧出。
「好了,開始囉,我先當目擊證人。」
「黑色的衣服…藍色的牛仔褲…是個男性。」
「這、這要怎麼猜啊?那麼多人穿黑色的衣服……」我看著眼前如獸欄打開般湧出的旅客,傷透腦筋,不玩也不行。
「犯人哪有那麼好抓的,快猜!」
「是那個腰間掛著橄欖色霹靂包、胸前還有個白色狐狸的男子嗎?」
「不是,再猜!」
「左邊戴著橘色墨鏡、腋下夾著小公事包,好像在等人那位?」
「不對,再猜!」
「這個嘛……帶著AIRWALK側背肩包、打扮時髦、頭髮還特地抓過、身旁還跟著一位短裙女孩的那位?」
「答對了,他們是鴛鴦大盜,他們偷的珠寶都在那個包包裡面。」
「……」
「等等下一批犯人換你描述,我來猜。」
等著等著,一群旅客從電動扶梯出現。我趕緊挑了一個提著箱型公事包的男子。因為他在一群便服中的遊客實在太過顯眼,所以我隨便描述,「他的手上拿了一個炸彈,穿著白色的上衣,以及黑色的長褲。」
「你不行這樣描述啦,你要當作家耶,要描述得像樣一點,這樣讀者才會有畫面。」
「……」
「好啦,那他穿著長袖的白色西裝,天氣那麼熱還穿這樣,應該是去參加很重要的會議吧。他的西裝褲像是剛燙過的,折線還很清楚。還有,他皮鞋後方有腳根用力踩過的痕跡,一定是出門的時候趕著穿鞋。」
「……」換她無言了,我連這麼細微的地方都講出來了。
「就是他了啊,你去當警探好了啦,嘖、當什麼作家。」她一臉不服輸的樣子,看起來很討喜。我想我就是喜歡上她這樣時而熱情、時而憂鬱的神情。
「不過阿酷……我真的好羨慕你。」
在我還沉浸在得意笑容的時候,卻沒注意到她臉上失落的表情,「好羨慕你有想追求的夢想。」
她側著身,髮絲遮住她半邊的臉,在她臉上露出了深深的陰影。我知道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那些曾經失約的約定。縱使正沐浴在甜蜜的愛戀之中,每個人心中都還是有一塊光線無法照射進去的地方。
「那我以後要當一個很厲害的作家,而我要跟你搭檔,你出故事的點子,我來把你的點子描述成一個世界。」
我們重新用約定描繪出一個讓人期待的世界。我將她沉積已久、傷感的冰層,瞬間溶化成了笑容。她轉過身來,對著我燦爛的笑著。
「嗯,我們一起來實現這個約定。」
原本打算花上三年的時間,才去挑戰作家一職,並與小紫一起實現這個約定。但卻因她的離去,讓這願望提早實現了。我拼命地寫作、拼命投稿、拼命參加大小比賽,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在逃避、還是純粹想要實現心中的願望而不斷的寫著。
一年之後,我坐在同樣的位置,忘懷不了當初共同立下的約定。或許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這麼愚笨的吧,總是自以為深情、卻近似愚昧地遵守著無法實現的約定,最後只換來『活在過去』的癡情稱號。
靜止的東西本是充滿魅力的,但小紫離開後的時間卻是孤寂的。我們常常追求永恆的時間、記憶中的笑容、與甜蜜的約定,並希冀這些過往可以填補心靈中的空缺。卻沒想到,每次憶起小紫的時候,都沒有辦法遏止如黑洞般的思念,我找不到出口。
「……如果可以,可以讓我忘記你嗎?」心中逐漸浮現這樣的念頭。
破壞著美好過往的可惡黑洞,就到此為止吧。
雖然受到總編的激勵,但關於成為作家的事情,我並沒有讓它在腦中逗留太久。也許我只是不願意回想太多,只想潛逃進我的故事之中。回到家後便打開電腦,讓鍵盤聲陪伴我到日落。無奈不時又想起關於小紫的種種回憶,看著已寫出的文字,感到心煩意亂。只能讓滑鼠來回不停的滾動,遲遲無法再下筆。
「這樣寫下去真的還有意義嗎?」我看著天花板,輕嘆一聲。
橘黃色的餘燼從浴室窗戶透了進來,漸漸沉入黑暗之中。我打開了桌上檯燈,攤在椅背上,雙手無力的垂下。
正當這個時候,聽到如巨雷般的人聲從外面傳入,「開門啊!小灰開門啊!」
外面的男子用著高亢的嗓門叫喊著,緊握的拳頭重重擊在鋁門上。
「你不開門,我要進去了喔!」
男子將鑰匙插進鑰匙圈,用力一轉,門鎖應聲被轉開。他用力一推,卻被門鍊阻擋在外。
「你幹麻鎖門鍊啊!」男子被突如其來的障礙嚇了一跳,反而更生氣的斥喝。
沒多久,男子安靜了下來。名叫小灰的女孩說了一些話,但我在房間內聽不清楚,只依稀聽到女孩講出『到此』、『不要再來找我』這幾個片段的詞句。頓時男子轉換口氣,「有話好好說嘛,我們應該好好溝通的。」
一般說到要『好好溝通』的時候,通常已經走到無法溝通的地步了,換句話說,他們已經走到幸福的末端了。接下來只剩一些無謂的辯解,與看不清事實的一廂情願罷了。
「不要動不動就說要分手,我們好好談好嗎?」男子的口氣近幾懇求,一個高頭大個的男人也禁不起戀愛的試煉,而因此低聲下氣。
男人很笨。都是在分手前一刻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總是在關鍵的時刻搞不清楚,以『明明沒有這麼嚴重啊!』的心態面對,然後又一廂情願的請求諒解。我在電腦前,將這樣的對話原封不動寫進我的故事裡。
早上小灰與我相對的那個眼神,早已透露出她的心聲。若沒有徹底的覺悟,是不可能下這樣沉重的決定、並突破僵局的。
對面房門開了,發出了未曾聽過的女性叫罵聲,「你們可不可以不要一天到晚吵架,這邊還要住人欸!」很快的房門被大力的關上。也難怪會有人出來抗議,畢竟他們已經爭吵了一段時日。
面對這樣的窘境,只見那男子又急又輕的說著,「那還是我過幾天再打給你,我們先冷靜好好想想,你一定要接我電話喔。」
到底造成這一切的是誰?到底沒有好好溝通的是誰?我想這個問題男生都沒有想過吧。也許分手前得經過爭吵的熱焰,才能烙印出無法忘懷的痛楚。還是說只要冷靜下來,對於種種已經造成的傷害就能視而不見?
如果有一些事情早一點注意就好了,就不用走到這個下場。看著他們走到盡頭,我未嘗也不是這樣呢?若是早一點注意到小紫的離開前的心情、早一步意識小紫天天做愛後的心境、早一些關心小紫在捷運站前落寞的徵兆,也就不用這麼難堪了。
我本來以為,懇求回頭的肥皂劇會連續上演好幾天,卻沒料想到,隔壁竟然會上演無聲無息的離奇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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