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一路開到了市區邊緣，這時她從包包拿出了一張照片，一動也不動的凝視相片中的人物。

　　「是誰呢？」

　　我假裝要確認外面的雨勢而抬高了下巴，視線卻偷偷地往下瞄。那是張在病床旁的舊時合照，照片中央有一個頭髮稀疏的老人，病厭厭地擠出笑容；週遭幾位女子穿著藍色護士服，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最靠近老人身旁的青澀臉龐，看起來跟她有幾分神似。

　　「原來她是護士啊……」

　　她將照片翻轉到背面，看到清秀的字體寫著『第一個病人，病逝於……』。

　　在我努力看清楚其他內容之時，兩顆水珠突然落到了相片之上，我直覺性的往上方看去……

　　「咦，在哭嗎？」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她馬上又落下斗大的淚珠。我心頭一揪，內心不由得一陣劇烈疼痛，幾乎都快嘔吐了出來。雖然看不到她髮梢後方的表情，但我好像能夠感受到她內心的哀傷，跟著她一起痛了起來。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似乎不想讓人看見她脆弱的一面。

　　「我想將你從悲傷中救出！」腦中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雖然有點可笑，但我真的想為她做點什麼。

　　還來不及開口，車子突然猛烈跳動了一下。我轉移了注意力，只見司機破口大罵，「不趕快鋪好柏油，這麼爛的路怎麼開！」隨即切到外側車道上。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今天的公車似乎特別的兇猛，引擎轉速聲上揚得很快，好像起跑點上Ｆ１賽車，為了爭奪第一而不斷踩著油門。司機隨即又在一個紅綠燈口緊急煞車，車輪與地面發出『吱吱』的摩擦聲響，讓人心驚了好幾下。一位站著的女性沒有抓穩弔環，跌坐在地上，但沒有人上前解救她。

　　「幹！才黃燈而已停什麼車，不會趕快過去喔。」司機對著前方的機車猛按喇叭，而機車騎車轉過頭來狠狠瞪了司機一眼。

　　這個舉動惹惱了司機。綠燈亮起時，司機狂踩油門，從機車騎士旁切了過去，幾乎貼著機車而行。加速越過機車後，駛進了單向的公車道中。或許是進入的時候速度太快了，公車前輪擦到了馬路中央候車的人行道邊緣，右輪騰空飛舞了起來。

　　但速度依舊很快，公車並沒有因此停了下來。一轉眼，長形的灰色鐵盒已轉倒在公車道上，並發出了來自地獄的震天聲響。

　　滑行了近百公尺，公車撞擊到了中央的分隔島後，終於停了下來。




　　總覺得記憶深處有很多重要的回憶被遺忘了。

　　我沉入了海底深處，看著遠方愈來愈小的太陽。陽光在很遠很遠的那一端，幾乎照不進我所在的世界……

　　「吶，你長大後想當什麼啊？」

　　「我要當護士，這樣我就可以照顧我阿公了，也可以照顧很多很多人~~」

　　「那你呢？」

　　「那我……長大後想當英雄！我要打倒很多怪獸，打倒害你阿公生病的壞蛋！」

　　「嗯，那我們來打勾勾！」

　　「打勾勾！食言的人就學豬叫！」

　　記得小時候我很不服輸，只要一跟人打賭，就一定會拼了命的去完成。沒想到長大之後的我這麼沒用，做著一份沒有尊嚴的工作，還被老闆頤指氣使，我……到底在幹什麼啊我！

　　忘記了小時候的夢想，忘記了童年時的約定，忘記了剛出社會時的期許，變成了行屍走肉……

　　正當我想要放棄的時候，是她帶給我力量，是她讓我憶起這小時候的約定。

　　一股溫暖的洋流流入心中，胸口頓時充滿了勇氣。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夾在護士與羽球袋之間，環抱住的不是溫暖的洋流，而是護士柔軟的胸部。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沒有人反應得過來，就像瞬間被利刃切斷的四肢，初期是沒有任何痛覺的。等到大家都回過神來，開始有人戰戰兢兢的竄出頭來，試著在這劫後餘生的世界站穩腳步。

　　我躺在公車座椅中間，四周都是破碎的玻璃。也許是看不習慣底盤與車頂就在我們的兩旁，我覺得這空間有種重重的壓迫感。車子尚未熄火，並傳來濃濃的刺鼻味，「那是什麼味道…？」

　　看著淡黃色的液體緩緩流了過來，身旁的人開始尖叫，「咿－呀－－是汽油！是汽油啊！！！」

　　原本沉默的空氣，撕裂在這一聲吼叫之後。時間彷彿是停下來的，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漏油事件給征住了。陽光被阻擋在車窗外，並帶來一種深深的黑暗－－恐懼帶來的連鎖效應。

　　「不、我不要、我不想死在這裡面啊！」一名上班族將頭埋進雙臂之中，陷進了絕望的歇斯底里之中。

　　因為有了羽球袋的保護，我跟護士兩人都沒有什麼大礙，很快就爬了起來。但是在羽球袋之下的學生，好像就沒這麼幸運了。他不但意識不太清楚，胸部也腫脹了起來。護士見狀，連忙翻開厚重的羽球袋，「這……情況不太對勁…！」

　　她蹲在受傷的學生旁邊，像個天使般的撫慰著學生，「你還好嗎？聽得到嗎？」但學生似乎沒什麼反應。

　　車內的乘客開始慌張的尋找逃生出路。但目前看起來只有『天花板』的窗戶可以逃離這邊，只是要爬上去似乎有點困難。

　　「救命啊！救救我們啊！嗚……」上班族啜泣了起來。

　　我搖晃著身軀走到駕駛座，並試圖在一堆玻璃碎片中找到正確的門把開關。一旁暴怒的駕駛血流滿面，看起來有些恍惚。

　　「企－－」的一聲，前車與中央的門都開了。大家像是久未進食的餓狼，搶破頭想要第一個逃出去。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踩穩的欄杆，雙手一撐，越到了公車外面。

　　雨已經停了，厚厚的雲層佈滿了整個天空。站在車頂，往陣陣汽油味的方向看去，車尾處早已佈滿了汽油。這下糟了，若稍微有個火光，肯定會爆炸的。

　　我想趕緊把護士救出，但卻遇到了人世間的悲哀畫面，「走開，我要先出去！」另一名圓滾滾的上班族推開了其他乘客，爭著往上爬。在這生死關頭的瞬間，果然還是存在著這樣自私的人呀！

　　我跪倒在地，將人一一拉了上來。必須要與時間賽跑，不趕快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四周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潮，但因為有爆炸的可能性，他們都不敢靠近救援。

　　「都沒人了吧！妳趕快起來，現在很危險，快啊！」我對著遠處的護士說。

　　「來、快啊！」我小心翼翼不踩到脆弱的窗戶，以跪姿將手伸了出去。

　　「我再去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人，而且剛剛那學生還沒醒過來，不能就這樣拋下他！」她離去的背影深深感動了我。她為了救人而流下的汗水，猶如鑽石般晶瑩剔透。

　　滿臉血跡的司機大喊著：「要爆炸了，快逃呀！」

　　周圍的群眾驚呼了一聲，開始往後退去。突然間車體劇烈晃動，引擎也停了下來。我腦筋一片空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我要將她救出來、我要將她救出來！」

　　她因為這震動而跌坐下去，玻璃的碎片散落在她的身上。我趕緊將手臂伸了進去，讓自己下半身勾掛在車窗的鐵桿上，「快、快上來啊！」

　　她咬著下唇，帶著不願的表情望向我，「你知道嗎，每天我都看到很多人離開這世界，我不想要再有生命從我手中逝去了！」她與看著照片流淚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一時之間我都懂了。

　　「我保證我會將他救出來！你先出來、快！」

　　這時她才不甘心的爬起來。我馬上拉住她的手，將她環抱在前臂之中，一
口氣拉了上來。清晨的陽光從身後映了過來，玻璃與汗水在她身上交織出閃閃發亮的光芒。我單腳跪著的姿勢，就像在跟她求婚一般。

　　車內燃起了微微的火光，但我帶著十足的勇氣，跳入車內，將學生從椅墊旁拖了出來。讓他靠在背上，奮力爬到車體之外。並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了死神的呼喚。

　　「轟隆－－咻－－」

　　身後的公車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炸出了像大樹般的黑色煙霧。銀灰色的零件從我們身旁飛過，正好擊中那名圓滾滾的上班族。他大大的哀嚎了一聲。

　　這是報應吧！





　　沒多久，救護車、警察、記者都趕過來了，現場一片混亂。我急著搜尋護士的身影，但她卻被淹沒在慌亂的人群之中。

　　尋覓了許久，好不容易在救護人員中發現她，但她卻往遠處走去，準備投入救護行列。

　　「她就要離開了，還不快拿出勇氣啊！」

　　這次我毫不考慮的喊住了她，「那個……我、我們以後還可以見面嗎－－」

　　她愣了一下，隨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意，「嗯，你救了大家，也救了我！」

　　聽到她善意的回應，我如同新生一般，也跟著笑了開來。

　　因為你，我才有了勇氣。如果沒有遇到你，也許我就不會掙脫束縛，一輩子沉在那片寂靜的大海裡吧。

　　也或許，我拯救的不是車上的人，而是我自己。

　　從天際灑落下來的陽光，似乎顯得特別的溫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