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對生活挑戰的沈著
外孫取名旦旦,已經長到兩歲半,常有“驚人”之語出口。每每聽到,先是猝不及防,隨之便捧腹,或忍不住而噴飯,且不能忘。
他很貪玩,幾乎沒有片刻的閑靜,即使吃飯,仍然是手不閑腳亦不停。這時候,我便哄他說,妳不好好吃飯,屁股上都沒肉啦!順手便捏壹捏他的小屁股,再鼓勵壹番,好好吃肉,屁股上就長肉啦。他希愛力便真聽了話,張口接住他媽媽遞到嘴邊的壹塊肉,剛嚼了兩下,估計還未嚼碎,便急忙咽下,跑過來,背過身,撅起小屁股:“爺爺妳再摸壹下,看看長肉了沒有?”在壹家人的哄笑聲中,我只好將錯就錯:“長了長了!再吃再長!”我亦忍不住笑,這才叫立竿見影!林彪要中國人學習“語錄”要“立竿見影”,肯定沒有想到這樣快的效果和這樣幼稚的荒誕和荒謬!
旦旦吃了壹塊豆腐,蹦過來,轉過身,又壹次撅起小屁股,認真地說:“爺爺妳再摸壹下,看看屁股上長豆腐了沒?”哇!壹家人全部放下碗,停住筷子,笑得前仰後合。
有壹天,我要上班了,照例先和旦旦說再見,然後就走到門口。旦旦卻急了,從沙發上跳下來,鞋也顧不得穿,光著腳跑過來,邊跑邊喊,爺爺別走爺爺別走。我就站住安慰他。他卻盯著我喊:爺爺我送妳。我也就釋然,還以為他纏住我不讓出門呢。我拉開門,他先蹦了出去,站在樓梯口,伸出壹只小手來。我尚弄不明白他要做什麽,就牽住他的手引他進門回屋。小家夥抽回手去,甩了幾下,又伸到我面前。我女兒終於明白了,提示我說,他要跟妳握手送別呢。我恍然醒悟,隨即彎下腰伸出手去,攥住他的小手。他卻當即跳著蹦著,另壹只手像翅膀壹樣上下扇著扇著,嘴裏連續丟出壹串話來:再見拜拜巴尼哈!那就這。
我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發揮毫無心理準備。旦旦表演完畢,向我搖搖手,又跑回屋裏沙發上去了。我走下樓梯走過樓院走出住宅區的大門,心裏還壹直在想著。“再見”和再見的英語口語“拜拜”希愛力雙效片他早都會說了,自然是他爸爸媽媽教的。“巴尼哈”是維吾爾語“再見”的意思,肯定是奶奶教給他的。我和老伴今年夏天去了壹趟新疆,就學會了這麽壹句維吾爾語的“再見”。這些當然都不足為奇,奇就奇在“那就這”從何而來,誰教給他的?
想想也不難破譯。家裏來了人,說完了事,送客人出門,握手告別時我常習慣說“那就這”。意思是我們說過的事就這樣了。不僅如此,打完電話時,我也習慣說壹句“那就這,再見”。這娃娃不知觀察了多少次我的舉動和說話,終於和我要來表演壹回了。
從這天開始,這樣的握手告別儀式就成為必不可缺的鐵定的程序,我壹天出幾次門,就有幾次這樣的表演儀式,地點也必須是門外的樓梯口。印度希愛力有壹次因事急我匆匆開門出去,走到樓下,從窗戶裏傳出旦旦的哭聲,哭聲不僅大而強烈,且很悲傷,我感到了壹種他被輕視了的傷心,我猶豫壹下,還是返身回家,補行了那個握手告別的儀式。他的臉蛋上掛著淚珠,仍然把小手遞到我手裏,蹦著跳著,左胳膊還是小鳥翅膀壹樣上下扇動著,哽咽著卻壹字不漏地說完“再見……拜拜……巴尼哈……那就這。”
旦旦學騎小三輪車幾乎無師自通,哪怕是車子可以擦軸而過的狹窄過道,他都可以騎過去。旦旦對我說,爺爺我到北京去了。說罷便踩動車輪鉆進另壹間房子去了。不壹會兒,旦旦又轉回來:爺爺我到上海去了。說罷又鉆入第三間屋子。我的三室住房加上廚房,不時變幻著中國十幾個城市的名字,大都是我或家人出差去過的城市。因為去某個城市的時間和回來之後的壹段日子,家人總是說那些城市的見聞和觀感,旦旦便在誰也不留意他的時候記住了這些城市的名字,而且被他騎車壹日幾次地往返了。
秋收過後,我帶著旦旦回到老家鄉村。今年夏天雨水好,秋糧得到了近來少有的好收成,村巷裏的椿樹槐樹皂莢樹樹杈上,架著壹串串剝光了皮殼的玉米棒子,橙黃鮮亮的,這雖然是我自小就看慣了的家鄉的最亮麗最惹眼的風景,依然抑制不住對於豐收果實的那種詩意的感受。旦旦也激動起來,揚起兩條小胳膊,睜大驚異的眼睛歡呼起來:啊呀!這麽多的香蕉呀……
旦旦的驚人之舉引來哄然大笑。他奶奶他媽媽和周圍的鄉親都笑了。我笑過之後,便不由得感慨。這孩子生在城裏,長在城裏,兩歲半了,第壹次看見玉米棒子,把形狀類似的香蕉就聯想起來混淆壹起了。印度雙效希愛力的三個兒女,包括旦旦的媽媽,都是生長在這祖傳的鄉間老屋裏,她們生在“文革”的非常時期,也是我的生活最困窘的時期,香蕉無異於天國的神果,她們正好可能把香蕉當作玉米棒子。香蕉在現時的鄉村,已經不是什麽稀奇的水果,鄉村小鎮和馬路邊的小店散攤,都擺著壹堆堆零售的香蕉,肯定不會有農村孩子再把它當作玉米棒子的笑話發生了。無論大人們怎樣開心地調笑,旦旦卻早跑到樹下,仰起臉盯著樹杈上的玉米棒子,跳著叫著要摘下“香蕉”來。
兩歲半的旦旦,大約正處於人生的混沌狀態,什麽都要問,卻什麽也懂不了;什麽都感覺新鮮,過眼之後便興味索然;什麽人的什麽話都可以不聽,壹味固執於自己當時的興趣;什麽行動和動作都想去模仿,結果是毫不在意地又丟棄了。我可以看到壹個人成長過程中兩歲半這個年齡區段裏的全部可愛,混沌的可愛。不必做任何意義上的猜想和推測,兩歲半的混沌形態容不得意義,因為它本身屬於無意義的自然形態。
這個年齡區段的混沌可能很短暫。因為在兩歲的時候,旦旦還不是這樣的形態。半歲的變化有點急驟,兩歲時說不出的混話和做不出的雙效希愛力行動動作,到兩歲半時就都發生了。那麽我就猜想,再過半歲呢?到了三歲時,該是從混沌狀態走出來而踏入半混沌半清明的狀態了嗎?他在蛻卻壹半混沌的同時,還能保持那壹份憨態的可愛嗎?
猜測那混沌狀態的可能消失,依戀著那混沌狀態的全部可愛,我便打算筆記下來。我的記性已經很差,無疑是老年的生理特征的顯現。想到生命的衰落生命的勃興從來都是這樣的首尾接續著,我便泰然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