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6 20:06:02kexiajian

小狗包弟

  壹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壹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壹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壹個不太大的城市裏,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文革”期間,城裏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壹段時期。後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裏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鬥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壹條腿也給打斷了。批鬥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美國犀利士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裏發出呻吟。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壹只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

 

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壹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壹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後,回到家裏什麽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1959年的事情,當時壹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裏有壹塊草地,適合養狗希愛力價格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壹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幹幹凈凈,而且有壹種本領:它有什麽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只前腳並在壹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壹位瑞典舊主人,關於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壹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壹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壹陣,我們壹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裏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裏接待客人或者希愛力哪裡買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壹次大概在1963年或以後的夏天,壹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壹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了狗。兩年以後,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壹點骨頭回去餵包弟。1962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我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壹定會拿同樣的壹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壹位年老的工商業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壹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壹動壹靜,我們聽得超級希愛力清清楚楚,從籬笆縫裏也看得見壹些情況。原來是抄家。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壹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壹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壇壇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後,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松,真有壹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犀利士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麽,反而背上了更加沈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壹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壹方面責備自己,另壹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壹家人跟自己壹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於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裏,每天清早我在院子裏散步,腳下是壹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墻。隔壁房屋裏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墻壁上多開了兩堵窗,有時倒下壹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後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壹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SUPER TADARISE想念過去同我壹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後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壹場大夢。滿園的創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裏熬煎。這樣的熬煎是不會有終結的,除非我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個總結,還清了心靈上的欠債。這絕不是容易的事。那麽我今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吧。但是那十年我也活過來了。

  

  即使在“說謊成風”的時期,人對自己也不會講假話,何況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