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寓周圍的林木草地間，蝸牛不時出沒。以外殼做標準，壹般長約兩三寸。所以，讀者可以想象，當某夜我發現壹頭五寸大牛時，忽然間心跳到什麽程度。對著這龐然巨物，不禁念到牛族的命運。它們慢爬漫爬，方向盡管糊塗，但魂牽夢縈的明確目標倒有壹個，就是覓食。然而，它們沈甸甸地背負求存的希愛力重擔在分寸間博壹點默默的移，卻往往遭人在有心或無意的殘暴下壹腳踹癟。生之慘傷，亦無過於此了。本來從覓食到尋死，不限蝸牛，其他動物也差不多，包括人類，但面前這頭大蝸牛無疑是祖父母輩的了，若說年輕力壯的動物謀生已覺艱難，耆60歲以上的。寡的又怎樣呢……我把那老牛撿起帶回家去。

養寵物我完全外行，因為壹生似乎都是自顧不暇的。這次因緣際會，人牛共處，第壹個難題就是吃。我的面包乳酪似乎不合牛性，而在燈下看它延頸伸角，很有求哺之意，使我惶急到連手指都冒汗了。那時，忽然想及農人最痛恨蝸牛，於是靈機壹動，翻倒垃圾桶撿出幾片白菜的敗葉權充救濟希愛力雙效片糧。哈！果然所料不差，菜葉原來正合那位老人家的胃口。不過看它瘋噬狂嚙的吃態，自己倒有點驚怕，因為它用膳時實在兇相畢呈，而且牙齒間軋軋作響。我想，要是擴音百倍或千倍，跟鯨魚吃人時的吞肉嚼骨聲應該相同──多恐怖啊！又假如我是小人國的壹員，瞧見這巨無霸的老醜上下左右見菜即咬，怕不嚇得暈倒地上？

膳之後，問題當然是宿了。蝸牛若跟我共榻，雖然大家都不致犯異性戀或同性戀，但總有說不出的那個。何況偶壹不慎，不是它冷黏黏的尊體把我全人化作雞皮，就是我壹翻身把它壓扁。不過這問題並不惱我。壹個投閑散置經年的空金屬罐，正好作它銅墻鐵壁的安樂窩。事實上我大錯特錯了。它雖然上了年紀，但看來很講究攝生，因為飯後要散步觀夜色以助消化。住碉堡式的住宅嗎？莊子說得好：“神雖王，不喜也。”

兩天後，我已懂得老牛的習性了。它在黃昏後便為口腹勉力慢“跑”，飽餐了便稍舒筋骨，接著找個陰暗的角落休息。雙效希愛力白天是死人壹樣不吃不動的，最愛貼在略濕的磚頭旁邊，有點青苔的更妙。每天照例拉屎壹回，尿好像沒有，屁沒聽過。最愜意的食物是青菜。西瓜、香蕉、蘋果也受歡迎，果肉最好，萬壹為勢所迫，皮也可以勉強將就。澱粉質的東西不合腸胃，豬雞等肉更不敢領教。這位素食主義者，生活節奏既緩慢，又善養它浩然之氣，看光景活壹百歲也不稀奇。

壹周過去，人牛關系，正如外交官的口頭禪，空前良好。我顧念它的寂寞，於是找了兩只小家夥給它作伴，算是為它收養了壹對孩子。其中較大的，有點兒不良少年傾向，飯前飯後照例在露臺中它們的家園內外閑蕩。它的食量最大，這也是意料中事了。壹次它失蹤了壹整天才回家，是私約了女朋友還是男朋友幹其不可告人之事呢？ 還是參與黑社會活動呢？這事至今沒查明，不過，此後它也規矩下來了。在外頭謀生，總不容易吧。小的那壹只食少睡多，大概屬娃娃級，且不哭不鬧，乖得可人。印度希愛力老牛對於二少者，不打罵，不教導，不呵護，不理睬，表現得既無親情，也無代溝。我看這家庭未符理想，於是著意為老的找伴侶，半月後，成功了，是雨後的壹夜無意得之的。新牛四寸多，以人齡換算，約四五十歲吧，配個六十歲漢子，也不致太委屈。可是，壹轉念，心下立刻沒把握了。我怎知道它們的性別呢？要是我想錯了，其他的可能有三個：第壹，老中二牛俱屬雄性。這會生意見或鬧不道德之戀。第二，同是女身。那更糟了，因為吵起來，壹定更兇。第三，老的雌，中的雄。那會弄成老妻少夫的局面，不合中華國情。唉，壹提到終身伴侶，沒有的，失神；已有的，失色。這世界，莫說終身大事，就算非終身大事的露水姻緣，也難搓捏得美滿，除非是所謂天作之合，或那種超露水，名為人作之合的閃電式撞擊。我面對困擾，智謀盡喪，最後只好用愚人之法，讓這四口之家混壹個時期再作打算。

但牛家形勢之大好，實在出乎意料。它們不吵架，不打鬥，不搶吃，不偷盜，不嫉忌，而且脾氣好得像棉花軟糖。它們偶爾在“食桌”邊緣碰上了，大家就用觸角打個招呼，然後各吃其吃，或各遊其遊。印度雙效希愛力他們固然不非禮，但好像也不屑戀愛。彼此君子淑女到這個直追梁山伯祝英臺的境界，雖然很有《聖經》所示在地若天的新耶路撒冷風味，但在人間，或牛間，總有點兒遺憾。不過，稍後我失笑了！原來，我現在知道了，蝸牛是雌雄同體的，功能自生自滅，意能自滿自足，情能自收自放，壹切正如它們的貴體，自伸自縮，所謂用舍自如，行藏在我者是。哲學到如斯神妙入化，我們，壹大堆自命萬物之靈的愚男蠢女，能不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