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21 00:49:00kcjeson

拾荒者(下)

他走到隔壁的早餐店,翹首往裡望,烏壓壓的擠滿了客人。斯文的老闆穿著深藍色ㄒ恤,胸前圍了條橘圍裙,身手矯健的在煎盤上煎漢堡肉、蛋餅、培根和蘿蔔糕,鏗鏘的翻來覆去,中間空閒時間順手打個蛋,迅速的在漢堡抹上沙拉、放上肉、番茄、高麗菜、淋上番茄醬和灑上胡椒,然後純熟的放進袋子。裡面站著個可愛的女孩,兩條辮子垂在肩膀上,白色有卡通的上衣外圍著圍裙。機械式的將土司置入烤麵包機,然後拿出一條白土司和長的西瓜刀,熟練的將土司四周焦黃的部分切去,一把將切下的麵包屑抹進桌下的塑膠盤子。她看見他企立店外,拉高嗓門道:「阿伯,等一下我再拿給你!」他就瞧著低著頭奮力吃早餐準備上工的人,模糊的眼睛和天空一樣,吃東西的速度大概就和機器運轉一樣快吧,為了多掙一點錢大家都失去了自己的節奏,好似被機器拉著跑,他想。他轉頭瞧向可愛的女孩,她管不著剛烤好的土司燙手,土司就像條活魚在她的手上跳來跳去,然後落在桌上,死了。她趕快塗上沙拉,加上小黃瓜、火腿、蛋、番茄醬和胡椒,就成火腿三明治,手腳較老闆絲毫不遜色。他是看著她長大的,她十三歲時,剛上國中就在店裡工作,做到現在二十三歲,整整十年間把她訓練成機械般準確、迅速,只要她一放假老闆就變成跛手跛腳的殘廢。她俐落的客人的早餐和奶茶弄好,提了一袋麵包屑來給他,有了這袋食物午餐就有著落了,他感激的微笑點頭以示謝意,她一隻野兔的跳進工作的崗位。從前他偶而也會在早餐店裡尋些吃剩的食物充飢,後來老闆覺得有個衣著污穢且散著異味的人在店裡鑽來鑽去總是不妥,於是就和他約定好在門口等,把剩下的麵包屑和殘食包給他,運氣好的時候還會有蘿蔔糕和奶茶,不過最近不知怎麼的運氣好像都不太好,好似大家都把食物吃的精光以撐緊褲腰帶,還好他吃的不多又不挑食,有著免費的食物替他省下不少開銷。有了這袋和先前的饅頭午餐可以好好飽餐一頓,他滿心歡喜的繼續前進。

一張脫了漆的鐵皮招牌高掛在牌樓上,搖盪盪的隨時有落下來砸到人的危險,白底上寫了偌大的『義隆布莊』四個字,義字的頭早不見了露出灰色的白鐵內裡,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但由滄桑的招牌也可知道它下面的主人必不好過,它曾是庄頭裡數一數二的富裕人家,在三四十年前成衣還不是很發達的年代,做件衣裳先要到布莊裡挑好布,再請技術一流的裁縫師父設計製成,那時布莊前車馬未曾歇息過,看布的姑娘擠在店裡爭相挑選,猶恐手腳稍遜失去了好布料。後來輕工業發展,加工出口區成千的紡織成衣廠造出物美價廉的商品,把傳統的布莊打的潰不成軍,自行開業的裁縫師也淹沒在此潮流,幾乎成了絕種的行業。就在這時期連原本資產豐厚、生意鼎盛的義隆布莊也禁不起風吹雨打而第一次倒閉,它的倒閉對這個淳樸小城造成巨大的影響,除了金額大約三千萬,當時中正路的店面也不超過百萬,三千萬幾乎是震倒了半邊的中正路,最重要的是在人們心目中的商業巨人一瞬間分崩離析,捏碎鄉下人瞻仰的神話。他那時也傷心地在木門緊閉的布莊前徘徊彷彿心頭少了一塊肉,很多人都和他一樣像仰望偉人的遺體緬懷著。巨人畢竟不是玻璃做的,一年後義隆布莊清理債務後重新站起來,而且開的更大間、更堂皇,隔壁也加開了一家雜貨店。債主也盡釋前嫌的繼續捧場,可是它依然沒有起色,五年後又倒閉了。這次沒有激起多少的漣漪,門前也不再有人憑弔,只剩幾個破塑膠袋飛舞著。六個月後它又重新開張,雙店面的布莊加雙店面的雜貨店羨煞小城的人。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支持它,因為大家發現偉人背後的醜陋行徑。雜貨店二年後就倒閉,執掌的大公子也和女友在鄉下別墅的車庫裡,利用排氣管自殺了,沒留下半句遺言,手牽著手走了。義隆的生意一落千丈,店裡的燈光晦暗的如垂死的殘燭,湯老闆無法在本業興旺,奔向金融投機市場,在人吃人的市場慘遭滅頂。七十八年股市大崩盤中把所有的家當輸光,僅剩下現在這家店面,湯老闆也歷經幾次小中風而成了老年痴呆,認不清路,隨地便溺,見人嘻哈的高談僅剩的輝煌記憶。由於走失了幾次,家裡的人便把他縛在沙發椅上,每天坐在門口望著中正路發獃。他瞧見頭禿的光亮的湯老闆手托著腮正在打盹,稀疏的幾根白髮暴張在微風中抖嗦嗦,埋在沙發的身體和招牌一樣破敗,布條接成的索繩一圈兩圈緊緊的把他困住。他想:「湯老闆老了,沒了記憶,布條是綁不住他的。」低頭的湯老闆突然醒了過來,朝他發出一派無邪的笑容。他停下來揮舞著手,他笑的更天真,更燦爛,沒有什麼事可以再煩心的了。

他一路拾過去來到火車站,二層樓高的車站像個老人橫躺著,計程車拼圖的聚集在車站前,準備掠奪出站的乘客,車站是鄉的輻輳養活許多人,也養活他這個拾荒人。他將拖車停當在十字路口,慢慢走過馬路來到火車站。車站是計程車的地盤,停不得別的車包括他的拖車,成群結隊的司機像狼群在車站前抽著煙,嚼著檳榔,吐著紅汁,吆喝著三字經,如果你不小心開車侵入了領地,他們會先發出警告的咆哮,接著咒罵、攻擊,直至將你驅出勢力範圍。他駝著背從一個垃圾桶翻過一個垃圾桶,在充滿煙蒂、檳榔汁、膿痰、鼻涕、包裝紙、衛生紙、嬰兒尿布和滴滴答答的臭酸飲料間找尋他的生計,車站進出的人多,鐵鋁罐和寶特瓶自然也多,理所當然的成為拾荒者的熱門地點,是眾家必爭之地。他乾枯的手在桶裡攪和了老半天,手臂上沾的黏黏黃黃的液體,才覓到一只黑松沙士的鋁罐,可見有人早先一步將桶裡可賣錢的東西搜括乾淨,他順手抓起一片看似乾淨的衛生紙,抹淨手臂上的五味雜陳,將黏成一團的紙丟回去,朝它啐了一口痰。最近不知怎麼回事,翻完車站的桶子總是覺得胸口有口痰堵著,不吐不快,他懷疑是得了肺癆,可是他又沒健保,醫藥費可是筆大數目,他不敢去看醫生。上禮拜天主堂醫院在庄裡舉辦義診,他把握住難得的機會給了個胖醫師看診,胖醫師噓寒問暖,問診檢查詳細的不放過一粒沙,醫師堆著笑容親切的像招財的彌勒佛,給他下一個慢性氣管炎的診斷,建議他回天主堂醫院照電光,「照電光?要花很多錢吧?」他顫抖著雙唇道:「我─沒健保,能不能先給我藥吃。」胖醫師一聽沒健保,臉縮的像隻鐵公雞一樣,尖著嗓門道:「沒藥!沒藥!有健保再來拿。」護士像見了死要錢的乞丐,連哄帶騙推他出診區。他好不容易的開口詢問:「不是義診嗎?」護士不回頭的摔過一句話:「看診免費,拿藥健保。全部免錢,想的美!」他咳幾下,提著空罐步回拖車。

他取出腰帶的濕汗衫揩去額頭的汗水,過了媽祖廟就是上坡段,他稍喘口氣,合掌向裡面的娘娘膜拜,等會一股作氣衝上去。幾個上半天課的小學生正在廟埕玩著躲避球,他忽然瞧見兒子阿義也在其中。那時他四十歲,還很強壯,在工地裡從事拌混凝土的小工,月里在家帶阿義,錢雖不多卻很夠用。阿義最喜歡吊在他粗壯的臂膀下嬉戲,握著他隆凸的二頭肌驕傲的說:「我將來也要做水泥工。」。整個房間瀰漫著癌症末期的惡臭,月里躺在開腸破肚的墊被上,伸出剩下骨頭的手握著他,堅毅安詳的望著他,死白的雙唇抿動著似乎要交代什麼事。「好好把阿義養育成人。」「好好把阿義養育成人。」月里一起浣著衣,一起噙著淚道。阿義爬到芭樂樹上摘芭樂,他和月里坐在樹蔭下吃著她做的肉鬆飯團,微笑的望著樹上日益茁壯的孩子,阿義像隻猴子迅速的穿梭在樹枝間。阿義瘦小的身子縮在坑坑洞洞的門檻上,鼻涕一吹一吸的,雙手勒緊肚子,眼睛火熱的望著遠處,渴求什麼似的,背後是沒有燈光死寂的屋子。月里望著他,蒼白的唇抿動著。黃澄澄的燈光從窗戶灑出來,月里把剛滿週歲的阿義舉到半空中搖了搖,阿義咯咯的笑聲鈴鐺般的傳播出來,雙手前撥後擺是個小天使。白色的布幔在眼前緩緩前進上下顛簸著,稀疏的車隊順著哀樂無力的移動著。繫著大紅花的禮車穿過爆響的鞭炮聲,鑽進了久不見生機的小屋。月里蒼白的唇抿動著。阿義帶著含羞的媳婦敬著酒。咯咯的笑聲從窗戶飛蕩出來,月里搖著週歲的阿義。「都是你!誤了我一生!」阿義叉著腰,指著他罵道。路這麼遙遠,怎麼都走不完。空蕩飄著雞毛和雞騷味的屋子,雞屎撲向他的瞳孔,雞毛旋轉著,包袱墜落在門口。阿義從他的手中搶走老人年金的存摺,三個小毛頭蹲在門檻咿啊的張著黃口,阿義厚實的手臂撞痛他的前胸。土黃色的躲避球打到他的前胸反彈出去,小學生起哄的大喊:「厚!打到人了!」其中一個低著頭躡手躡足的過來,撿起他足底下的球,轉身拔腿便跑,跑出數步才回頭窺視他。他撫著痛處,咳了幾下。小朋友遺忘他似的又在玩著躲避球。

他握緊把手,吁了一口氣,前方的路是這麼遙遠,瞧都瞧不到盡頭。他憋住氣使勁將把手往下壓,壓到半途就岔了氣,把手反撥傲然的指著天空,只得委屈受傷的拖車繼續在地上折磨,咭!咭!哀鳴聲伴著衰老的步伐,一聲一步的爬上斜坡,在一個烈日當頭的午後,他堅毅的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