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男孩


　　偶然，在網路上看到一個連結，說是Nike Taiwan針對今年世足賽，以國內一支足球隊伍為故事背景所拍攝的紀錄片。我沒有點進去看，足球似乎很少和我發生關係。
　　不久，連結再度出現，不過卻加上幾句說明：「紀錄來自東台灣的足球隊」。東台灣字眼引起我的興趣，移動滑鼠朝那連結點了一下，畫面疾速變換、配樂霎然出現、一名穿著球衣的男孩是網站上醒目的人物，然真正吸引目光的卻是球衣上的校名。我突然想起那年足球男孩教我的事。
　　花蓮美崙國中是一間身在市區卻不被注意的學校。它不若在熱鬧市街的名校，擁有絕佳的升學率；它也因座落在台灣東部，所能享有的資源也少於大都市的學校。在花蓮市其他國中每年級皆有30班以上規模擠壓下，每年只能勉強收滿八班的美崙國中，它必須維持基本的升學比率，才能夠不致被減班或停校的命運。在此前提下，這間國中仍然以升學導向為優先，維護它基本的尊嚴。
　　民國八十三年，我已經是該校準備考高中的一群學生之一，除了平日排定的大小考試外，假日也都被要求來校惡補一番，對於學校有什麼特別的政策，也早不太關心。下學期開學初，班上來了幾個學生，台東的原住民孩子，說要來學校踢足球、說是學校將成立足球隊、說著要成為足球選手。那是Nike Taiwan紀錄片主角的開疆闢土老學長心中夢想的初春。
　　當時美崙國中的教務主任陳益雄主任，在花蓮地區國中裡全無藝能專班的前例下，獨排眾議要求美崙國中能成立足球隊，秉持著東部體育人才不可埋沒理想，硬是從花蓮台東兩縣找來有意踢足球的原住民孩子，安插在國三4個男生班裡，那是我和足球男孩的初識。
　　很多人不知道美崙國中在早期是職棒選手的搖籃。很多人都知道花蓮縣光復鄉，那裡培育出很多小小棒球手，當他們國小畢業之後，為了延續練球的黃金時間，縣內歷史最久的美崙國中便接下培育的重責大任，因此美崙國中有一度是重點的體育學校。
　　然而，升學主義畢竟大過於體育選手的培養，尤其花崗及國風兩間未於市街的國中開設之後，搶走相當多資優的學生，使得美崙國中不得不加強學生在課業方面的輔導。儘管如此，在我就讀的那三年中，體育方面的活動卻不曾因考試而減少。學校的想法很簡單，雖然課業如此重要，但是也不能剝奪學生運動的機會。因此，各式的球類皆在體育課內排定，而足球也成為同學間難得卸下面具，大玩在一塊的好機會。
　　國三那年（民國82年秋），美崙國中突然做了一些轉變。像我這群被視為要考高中的學生，被要求在數理課程以分班的方式上課，放學後也要加上英文會話課，目的是要加強學生的「考試」能力。另一群無意升學或是不喜念書的同學，除了基本課程的持續教導外，也安排相當東的技能學習課程，希望培養出他們的第二專長，甚至可以找出不升學後的道路。美崙國中的想法也是很簡單，既然不是所有學生都是唸書的料，何不發展出他們有興趣且有能力從事的工作。「適性適能的發展」在當時已是突破，足球隊也因此應允而生。
　　陳益雄主任一肩挑起培育這批足球隊員的責任。他並不是學體育出身的，當時只知道似乎在他的求學生涯裡，曾經是校園足球隊的一員，也踢過幾年的足球。陳主任便在大家不看好的譏笑聲中，開始了足球男孩的訓練生活。
　　當時美崙國中的校園非常不適合踢足球。它連一個基本的操場都沒有：沒有草皮、沒有紅土、沒有PU跑道、有一段遇雨會積水、另一段則是雨後會成爛泥。光就足球訓練來說，它也缺乏該有的資源：沒有專屬的球具、沒有專門的教練、沒有「不破」的足球網、沒有「不凹」的足球框。更糟的是，現今知名的美侖大飯店，當時正在學校旁邊興建，漫天的灰塵、施工的圍籬、呼嘯的砂石車，在在都影響足球男孩的練球心情。
　　男孩們的內心才是最大的考驗。這批學生是挑選自花蓮、台東兩縣的選手，全部都是從鄉下、山上、海邊遠來的同學。他們才14、15歲的心靈，一方面要承受想家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要承受我們這群只剩不到一年感情的同學。他們多半家裡並不有錢，雖然不知道學校提供什麼樣的優惠，讓他們願意離家到美崙國中求學踢球，但光想就覺得夠辛苦。
　　足球男孩就是在這樣困難的環境下，開始了他們踢球之路。足球男孩白天也和我們一起上課，不過因有前述的分班上課，一開始就無法和他們熟識。再者，便是考試仍是第一優先的我們，也無心思去多結交一個不到一年同班機會的新同學。尤其，足球男孩因為害羞，常群集在班上一角，根本很難打進他們圈子。一旦是自習課或是藝能課，他們便要求要到操場上練球，互動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
　　終於有一天，我忘了是什麼樣的機會，跟他們聊上天，才知道足球男孩全部都不是花蓮人，遠從台東過來踢足球的同學，竟只是為了一個簡單的夢想──讓家人更富足的夢想。
　　足球男孩本來就對唸書沒興趣，但個性也不致因此變學壞，光耀門眉一直是他們的夢想，讓家裡的生活過得更好是他們的目標，但是不念書又能去哪裡光宗耀祖呢？美崙國中提供了一個足球隊的夢想，能夠讓他們在踢球世界裡找到自己的未來，讓家人因他們而榮耀是夢想。
　　就如同紀錄片的故事，爸爸即使因喝酒過多常常進出醫院，但是只要聽到孩子能夠到台北踢球比賽，心情便好了大半，人也精神和開心許多。我的足球同學也是這樣想，他們知道其實練球不像玩球，在體能、技能、知識上都需要精進。當我們一天考完一堆試，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家時，足球男孩卻還要待在學校練球。他們常在糟糕的訓練環境中受傷也不以為意；他們無法接受專業的教練指導便只有苦練；他們比我們還早起床是為了練體力；他們比我們晚睡是為了加強技能。
　　我說，你有沒有後悔一個人來花蓮。他反問，那你有後悔準備參加高中聯考嗎？我嚇了一跳。成為足球選手其實是和我們一樣，也在努力在考場中成為應試的一員；在賽場上奪得大獎，也是和我們追求上榜的目標一樣。既然我們選擇升學一途，便應能理解他們選擇踢球之路一樣。足球男孩一樣痴迷於知名的球員，在他們知名之後，不僅有了別人欣羨的專長，也讓家人從貧困走向富足。足球男孩願意每天辛苦的在太陽下練習，就是知道這是能讓他們家人的生活轉變的機會之一。
　　民國八十三年春夏之季，我正處著準備考高中的焦慮時，學校一天貼出了紅榜，說是學校的足球隊在校外的大型比賽中，拿下了重要名次，並且成為足球界一支受矚目的明日之星隊伍。沒想到，當我還沒開始人生的重要戰役時，足球男孩已為自己立下里程碑。而那場比賽也成為美崙國中足球盛世的濫觴。
　　往後的好幾年，尤其是我已在台北求學、工作後，每當翻開花蓮地方報更生日報時，都會看見美崙國中足球隊在某地比賽獲勝的消息，記得某次的新聞，更直指美崙國中足球隊是國內同級球隊中最厲害的隊伍。每次看到這些新聞，總是會想起足球男孩的夢想，不知道現在他的夢想達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