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毓庭:樂自北方來
小檔案:
吳毓庭,煉音術師。輪旋於寫作、導聆與彈琴。現為「新匯流藝術講堂」節目經理,每週主持「音樂新匯流」塊狀節目。Podcast「大叔聊古典」主持人,感謝聽眾支持,已突破300萬收聽人次。同時為《國語日報》藝術版音樂專欄作者、2022奇美音樂節「靈魂的印痕」策劃暨導聆,持續帶給大家從生活出發的音樂介紹。
親愛的創作坊小朋友、大朋友好,
今年是童話大師安徒生逝世150週年,他的故鄉歐登賽(Odense)即將在八月份,舉行為期至秋天的節慶活動,一起回顧他作品中的「生命與死亡、失落與記憶、來世與不朽」。
不過,他會成為這樣的大人物,其實除了他個人的努力,也深受當時整體時局影響。19世紀初,丹麥文化正處在大幅變動的階段,許多藝術家、音樂家都一一崛起。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呢?在今天這封信中,我想帶大家來一起認識這背後的原因,以及透過一位與安徒生齊名的音樂家,感受來自丹麥的樂聲~
丹麥文化自低谷重建
丹麥位於德國上方,是北歐五國中,最早形成強大勢力的國家。中世紀維京人橫掃歐洲,並建立起包含英格蘭、挪威在內的北海帝國。可惜後來歐陸和瑞典的勢力逐漸崛起,丹麥最後縮小成目前由數百個大小島嶼組成的國度。
在十八世紀末,丹麥首都哥本哈根遭遇大火,整個市區幾乎全毀,緊接著又因英法兩國的利益糾葛,而遭受戰火波及,致使丹麥從十九世紀起積極孕育屬於自己的民族意識。像是畫家喜歡描繪柔和但對比強烈的光線,讓畫面成為理想化的現實版,同時維持樸實無華的風格。而安徒生則從反面著手,時常透過小說(不只是童話),呈現丹麥社會中的邊緣人,或是被文明摧毀的靈魂。
在音樂領域上,浪漫樂派以前被禮聘到哥本哈根工作的外國音樂家,已曾採用北歐神話創作樂曲,不過要到十九世紀之後,才真正蔚為風潮。此時有兩位最重要的人物誕生:一位是哈特曼(J. P. E. Hartmann, 1805–1900),一位是蓋德(N. W. Gade, 1817–1890)。兩人樂風相近,都深受德語區作曲家的影響,特別是孟德爾頌與舒曼的音樂品味,但又融入許多丹麥民謠與流行歌曲,這一點帶給稍晚旅居哥本哈根的挪威作曲家葛利格很大的啟發。
哈特曼與安徒生是終生摯友,兩人都出生於1805,成年後也多次合作。像是1844年完成《小克絲廷》(Liden Kirsten),安徒生就把他完成了十年的劇本,提供給哈特曼創作歌劇。該故事改編自丹麥中世紀的歌謠,描述女主角小克絲廷愛上了騎士斯維克爾(Sverkel),然而他疑似是克絲廷母親的私生子,兩人為同母異父的兄妹,無法締結連理。所幸最後大家才知曉,王后的兒子在幼年時早已夭折,男女主角終成眷屬。
這部劇總共兩幕,約一個半小時。整體氛圍略帶憂鬱,充滿甜而不膩的浪漫色彩。哈特曼在序曲中,一開始就用豎琴為我們營造出返古調性。後段的快板,則以獨奏樂器的歌唱為主,整體音響筆法並不複雜,而是讓角色心情自然流露。
不過若要說對丹麥音樂發展影響更大的作曲家,應該是接下來要談到的蓋德。
蓋德的深化
蓋德出生於哥本哈根,父親是一位木匠和樂器製造商,從小就耳濡目染,對音樂懷抱熱情,但因為家境不好,直到15歲才接受正規音樂教育。他師從丹麥皇家樂團的首席學琴,同時也開始和貝爾格林(A. P. Berggreen)學習作曲;貝爾格林是一位民俗學家,這使蓋德很自然種下對民間文學的愛好。
沒多久,天份極高的他在17歲就進入皇家樂團工作,成為老師的同事。他也保持著作曲的習慣,在23歲時,以序曲〈奧西恩的回聲〉(Efterklange af Ossian)贏得哥本哈根音樂協會作曲比賽。標題奧西恩是古愛爾蘭的詩人與戰士,也被稱為「北方荷馬」,當時的丹麥視他作為北方民族的象徵(或許是讓丹麥人憶起舊日鼎盛時,領土擴及英國的輝煌)。樂曲蒼茫遼遠,還引用了民謠〈拉蒙德是個更好的人〉(Ramund var sig en bedre mand),深深共鳴了丹麥人。
蓋德往後的際遇更加神奇。原本以為挾著首獎氣勢,第一號交響曲會大受歡迎,結果最後並沒有獲得機會演出,反而是他主動將作品寄到萊比錫,請大名鼎鼎的孟德爾頌指點,孟德爾頌看到後非常喜歡,甚至還在隔年親自首演。
也就在這一年,蓋德獲得政府的資助,能夠前往萊比錫留學。其才華不僅深受孟德爾頌欣賞,同時還聘請他擔任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的助理指揮與萊比錫音樂院教授。儘管現代的我們,可能很少聽過這位丹麥名家,但當時他可是指揮首演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的重要人物。
孟德爾頌過世後,原本是要請蓋德擔任音樂院院長,可惜遭逢1848年丹普戰爭爆發,他決定選擇回到家鄉貢獻。回到哥本哈根後,他在當地成立音樂院,作育英才。1852年,他與哈特曼的女兒艾瑪結婚,並為她創作了兩部作品:為聲樂、鋼琴和管弦樂團而作的《春天幻想曲》(Frühlings-Phantasie, Op.23),以及結婚禮物D小調第五號交響曲(Op. 25)。
蓋德的音樂雖然在德語地區被形容充滿斯堪地那維亞風格,但從後世的角度看,與德奧音樂差異並不太大,他更像是「陽剛版」的孟德爾頌。不過懷抱這樣成熟、自然的筆法,他讓當時的丹麥樂壇擁有更前衛、大膽的音響色彩,進而影響了整個北歐地區的發展。他的學生包括後來開創出現代風格的卡爾.尼爾森,也鼓勵了年輕的葛利格找到自己的路。他的招牌魅力,在代表作《精靈王的女兒》(Elverskud)中,將能夠一覽無遺。
遇見「精靈王的女兒」
《精靈王的女兒》取材自斯堪地那維亞地區最風行的敘事歌謠之一,在北歐各國都有不同的版本,其影響力之大還啟發了歌德寫下詩作〈魔王〉(Erlkönig)。蓋德採用了介於純粹器樂和歌劇演出之間的形式——結合樂團與人聲、但不用設置舞台佈景的「清唱劇」(cantata)呈現,試圖以相對簡約的編制,創造最戲劇化的可能。
劇本方面,最初原本是請安徒生操刀,但不知何故,蓋德後來並未使用,而是陸續又請了三位作者負責。定稿具有五個段落:第一段是「序幕」,描述騎士歐拉夫(Oluf)在森林中的奇遇;第二段是「第一部分」,歐拉夫準備出發去邀請賓客來參加婚禮;第三段是「第二部分」,呈現森林中的精靈在誘惑主角;第四段是「第三部分」,描述歐拉夫的歸來和逝去;第五段是「後記」,由合唱團告誡世人,入夜後千萬別進入森林。
音樂在輕快的六拍子中展開,帶出風和日麗的氛圍。合唱團唱著:騎士歐拉夫行走在草原,中途停下駿馬,留在霧氣繚繞的草地上。中間的跳音,正是精靈們在呼喚他:醒醒啊!來加入我們的舞蹈。就在他即將要留在精靈山丘時,遠方的公雞拍打了翅膀,提醒他天明了。
第一部分 在歐拉夫結婚前夜
音樂比之前更加流動,表現出準備婚禮的欣喜。在熱鬧的氣氛中,母子卻展開了奇怪的對話:歐拉夫在準備為駿馬配上馬鞍,因為他想穿越森林,去邀請一位還沒邀請的客人。他的母親極力勸阻,但沒能成功。
歐拉夫邊走邊唱著詠嘆調〈當我在白天走過低地〉,這裡音樂共有兩的對比段落。第一個段落是在描述白天經過森林,他總是會思念起未婚妻,從藏在金黃穀物中的小花,讓他想起了未婚妻藍色的眼睛和金色捲髮。但是到了星星升起、在上方閃耀時,他會想起一頭烏黑的秀髮,和一張大膽的嘴。他知道任何傷口再深都能癒合,但此刻他的心卻分成了兩半。
樂曲從不祥的引子開始,預告主角即將走入無以復加的境地。不過很快地,音樂就轉為明亮音響,表現歐拉夫白天的心情。隨後樂曲會越來越急促,此處道出他在黑夜時的掙扎,心情蠢蠢欲動,好像心不只是他自己的了。
在第一部分的最後,音樂像焦慮蔓延,歐拉夫不聽母親勸阻,執意要出門,只剩母親的叮嚀。合唱團接續後,慢慢讓整體回歸大調,期待著明天的婚禮。
第二部分 仙山月夜
音樂由中低音旋律展開,氣氛顯得幽深。木管持續的重複音,宛如蟲鳴在背景中發響。歐拉夫這時歌詠出月色下的森林是如此奇特,「風好像束縛了我的心,讓我的思緒陷入沈睡」。
爾後女聲合唱帶出了精靈們的邀請,直到精靈王的女兒現身邀請歐夫加入跳舞。這時的曲調由聲音內斂的單簧管帶出,音型如招手,一點一點誘惑著男主角。但歐拉夫振作起精神拒絕,用強而有力的節奏反抗。沒想到精靈王之女在三番兩次邀約不成後,一怒之下,掀起熊下怒火。女妖憤怒地詛咒了歐拉夫,告訴他,一但他走出森林,將會失去生命。
第三部分 歐拉夫城堡的早晨
法國號和弦樂彼此呼應,刻畫出早晨陽光的變換。整段合唱非常和諧,把詞意中的「光明、生命和喜悅」都表現出來。母親「一直守在城堡門前,直到星星消失。」音樂再次出現重複音伴奏,但這次更像是難以遏止的恐懼,不久合唱與之相合,暗示歐拉夫即將回來。
但這歡快的迎接,誰也沒想到卻變成出乎意料的打擊。母親唱著:「你為什麼臉色如此蒼白?我該怎麼告訴新娘?」歐拉夫回覆:「妳就說我去樹林試我的馬和狗。」這段安慰完全無效,因為他承認他只帶回了一個客人,這個人就是死亡。樂曲終結在悲劇性的和弦上。
音樂會到主角死去看似就結束了,但最「民謠」的特色就是,這個故事,也是一段無限循環的告誡,音樂又回到起初,彷彿對著一代又一代的丹麥青年提出忠告:千萬不要到精靈之丘,否則會陷入沈睡,否則你會......
對丹麥樂壇的影響
這部作品在樂曲處理上融合了西歐的浪漫主義以及丹麥的民族風格,為所有主流音樂圈之外的音樂家,特別是國民樂派創作者,都提出了一種新的方向。同時,在故事哲理上,它也讓德語地區的聽眾,認識到屬於斯堪地維亞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大自然既美麗又危險,人類不宜也無法擅自打破秩序。當然這樣的神秘色彩也留給後世廣闊的空間,讓演唱者與讀者盡情地探索與幻想。
真好看!一早的音樂連結,讓心都變柔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