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01 07:55:14夢天使

 黃秋芳:從立夏到小滿,從「在地書寫」到「生命的深邃和飽滿」

    小檔案:黃秋芳,臺大中文系,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著有長篇《小說拾光》;族群綜論《台灣客家生活紀事》;旅遊隨筆《東河往深情》;童話《床母娘珠珠》;少年小說「光」之三部曲《魔法雙眼皮》《不要說再見》《向有光的地方走去》;《山海經》新詮《崑崙傳說》三部曲、《太初傳說》三部曲;經典重述《有了詩就不一樣:來讀詩經吧!》《做自己的煉金師:來讀論語吧!》;論述《台灣兒童文學初旅----兒童文學的遊戲性》;編撰95~97年、109~110年度童話選。 創作坊的大小朋友們,大家好!

        1.立夏,寫作旅程

    立夏了,這是24節氣中明確宣告「夏天來了」的回暖時刻。光線變長,初夏的林樹從嫩綠轉為鮮綠,雷電交錯,空氣中的微微水氣泛著暖意;水稻抽芽,水氣豐盈,麥穗初盈未滿,預告著「小滿」的初初盈實,很快,盛夏將被幽深的濃綠覆蓋。

    從立夏到小滿,天地間充滿「未竟」之美。熱力開始醞釀,尚未躁動;收穫喜悅初現,仍需耐心守望;大自然以緩慢而確定的節奏孕養萬物,萬事萬物半成未熟,醞釀著希望,同時也提醒著耐性和等待,無論是季節輪迴、創作心靈、學習歷程,延續到人生階段的層層變動,都在時間細流裡微妙過渡,映現出文化記憶中關於「盈而未滿」的智慧。人生的成長軌跡,不也是這樣嗎?純真熱情時如立夏,奔放而充滿衝勁,世界擱在眼前,急切著出發、征服。

    真正的成熟,只能是在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滿足中逐步累積。知道自己有所收穫,但也清楚看見,距離真正的圓滿還很遠,知足而不自滿,知盈而知不足,才能在前行中保持謙卑,在成就中懷抱敬畏,在時間長河中穩步向前,將初生的熱情轉化為持久的光熱。

    五月立夏後的每個周一,輪值國語日報作家魔法教室,展開在地書寫:民俗節慶」的寫作旅程。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文學任務」,在四季輪迴的日常重複裡,節慶裡的各種民俗,像一盞盞悄悄亮起的燈,每一盞燈下,都有大大小小的故事流轉……宛如天地間有我們聽不到的悄悄話,小心翼翼地守住一些些光一點點情味,以及略略微微可以隨身攜帶的家鄉記憶,一針一線縫補著好多好多快要忘記的傳說、快要溜走的時光、快要散落的名字。有風吹過,米香、花香,還有摻雜在吱吱喳喳裡的各種孩子們的歡笑和淚水,希望在未來,無論孩子們走得多遠,心裡都還藏著這些小小的燈,永遠會亮,很喜歡孩子們可以自由摸索著人與土地、人與文化、人與時間的連結

    在地書寫,像透過「文字的水」澆灌「愛的種子」,讓我們和日常的土地、身邊的人事物,以及不斷呼吸、感受著的每一天、每一瞬,形成深刻連結。民俗節慶,就是這麼些不斷連結、不斷增生的多面結晶,累積了世代的生活智慧、情感記憶與社會儀式感,讓孩子們深刻地觀察、體會、表達,不只是學習表面的知識,更能培養出對自己出生、生長環境的深厚情感,成為厚植在心靈上的根,藉以撐持自己、壯大自己。

    家附近特有的景觀、植物和動物生態,稻田、山林、海洋,都市荒地邊藏著的蝴蝶和蜻蜓,菜市場的喧鬧聲、公園的秋千、幾個難忘的商店小物,甚至只是和朋友在一起玩的熟悉遊戲……,這些平淡日常,在「傳統節慶」和「難忘民俗」中,化成絢爛的煙火,熱呼呼的,同時也新鮮燦爛地為我們打開認識家鄉和感受生活的新視窗。            2.在「在地書寫」中成長

    所有的節慶、民俗,都不可能孤立發生,必然環繞著季節、農事、信仰和家庭節奏,緊緊交織糾纏。孩子們通過「在地書寫」的訓練,慢慢感知時間的流轉與循環,培養一種細緻的觀察,不只看見熱鬧的表象,更在捕捉氣味、聲音、光影和情緒間,領略生活中細緻而有意義的變化,藉著對民俗節慶的深刻認識與進一步的生活思索,我們就能在成長中,帶著更多的認同感與想像力。

    這種放慢了的時間觀,再不是急促消費、快閃式的節日經驗,而是溫柔而有韻律的陪伴。看似微不足道,卻是一種靜水深流的力量,讓我們學會認真地對待腳下的土地、身邊的人,以及在身邊流動的時間,讓我們溫柔地對待自己與世界,對未來形成一種真誠而堅定的信念。我們會看見,許多地方的節慶文化,在逐漸式微中藉由商業化的行銷,重生,或者變質,當我們努力記錄當下的節慶樣貌,等於在守護消逝中的文化記憶,為這個時代留存下一份珍貴的見證,尊重、同時也珍惜著這些屬於自己土地的、獨一無二的生命故事,讓自己在快樂時有所依靠,在難過時,絕不放棄,永不孤單。

    在我們生活的土地上,每一個節慶,都是編織時間的繡線,是漫長時空中的每一個人,與自然對話、並且相互影響的印記。從春節、元宵、端午、中秋……到冬至、臘八這些節氣習俗,「年」的故事、守歲時的瞌睡、放煙火時的心跳,元宵折燈籠的專注、端午划龍舟畫五毒、中秋賞月吃月餅……以及民間俗信衍伸的人文活動;長輩們口述的傳說、上一代的童年,與現代生活的對比;新聞報導的「異地活動」,媽祖遶境、王船海祭、鹽水蜂炮、台東炸寒單、神秘的攀刀梯……,這些延續傳統的民俗熱鬧,都在孕育著未來的期待。

    也許,未來的世界變化更快,但只要心中記得這些季節的光影與人情的溫度,我們就能帶著一份從容與溫暖,走得更長遠,活得更深邃。尤其在面對「AI生成智慧」以一種聰明得嚇人的速度在成長,我們要學習的,再也不是複製資料庫裡的知識,而是真正用自己的心靈,深沉地觀看、感受、書寫,累積自己在漫長的未來,無論是閱讀寫作、體察社會、理解情緒、美感領略,都能有深遠的體會和滿足。

    我們學習用一種認識新朋友的新鮮感,認真觀察民俗節慶,為熟悉的生活注入「陌生的吸引力」。多傾聽,並且試著採訪、探問鄰居和長輩,在民俗節慶中勾勒出充滿時間感的記憶;專注凝視原來以為再正常不過的活動,想像自己是個大畫家,或者是一部動畫電影的大導演,對準一個場景、故事、節慶用物或意外情境,凸顯出最特別的「攝影鏡頭」;有時也可以融進想像與創造,加入奇幻元素,讓夜晚的老榕樹講故事,讓溪流裡的石頭參與慶典,把熟悉的事物翻轉成新奇,在平凡中發現嶄新的亮點,這樣過節慶、看民俗,多有趣啊!

         3.小滿,愛的旅程

   傳統的農曆節慶、國曆的二十四節氣,以及散佈在台灣各種不同地形延續出來的原住民生活經歷,透過漫長時間累積出來的各種祭典儀式,就是民俗和節慶交織出來的深邃和美麗,表現出人與大自然相互依存的文化價值與生命活力。告別創作坊中壢教室的實體課程後,每個月,為孩子們寫創作坊「節氣」寫作〉,一點一滴穿織著節氣和孩子們作品的相互映襯,到最後,我的書寫旅程也都變成了愛的旅程。

    生命,總是在溫柔用心中發酵熟成。立夏以前,原計畫和觀音國小的老師們分享「在地書寫:民俗節慶」的教學技巧,又在教務主任黃秀嫻的分享中,理解大家最需要的是,立即可以操練上手的記敘文教寫,敘事,就是最豐饒的寫作土壤;在宛如藝文沙龍的咖啡圓桌邊,我們一起整理生活框架,不斷感受生命刻痕也不斷發現有趣的事。

    除了生命紀事,在地的可能透過時間的回溯和空間的探索,每一塊土地,都有無從取代的能量躍動。透過甘泉寺白沙岬燈塔的歷史溯源;穿越龍貓步道後的沙丘風車;綿延三公里的白千層隧道;印記著千埤之鄉」的水之丘環湖公園;幾乎被時間淹沒的崙坪文化地景;以及瀲灩絢爛的蓮花季百合花海向日葵花田……都在在切身的經驗裡,放大細節,瞄準特寫鏡頭,讓我們學會凝視生活,珍惜眼前一瞬,也就珍惜了漫長一生。

    秀嫻主任送我回家時,聽到演講前我特別繞到龍貓公車站,忍不住笑了。「和美幼兒園」為了社區美化打造的黑傘公車小龍貓三劍客和挺著雪白肚子的大龍貓,從最初不知道有沒有取得吉卜力授權的不安,隨著時間濾鏡慢慢打磨,樸拙的童趣,以及驟然從現實切離出來的迷離幻夢,也就讓我們遺忘了生活的負擔。

    臨別前聊起過去幾次未完成的演講邀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觀音」這些關鍵字,也曾是記憶裡極美的在地故事。

        4.在愛中成長

    記得在2013年「桃園航空城」徵文決審會場上,當年的育仁國小林業泰校長穿一件書法衣衫,很簡單,也很美!他笑著解釋:「都是五、六年級的孩子在書法課裡寫的篆書,用集字方式,一人一個字,集合成這件衣服。」

    哇!衣服美,藏在故事背後的人情更美!對照創作坊PR值大半都在90以上的孩子們,很可能掌握了台灣未來的資源分配,我們擔心,階級世襲,總是非常小心地要求「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看到這件衣服,很想在課堂上和孩子們分享「共有」、「共榮」的意義和價值,竟大起膽子問:「有沒有多一件衣服可以送我?」

    林校長車子上沒有多餘的衣服。評審結束後,他居然繞回觀音,又送了一件「集字書法校服」到創作坊中壢教室。

    在創作坊講堂,分享「育仁國小」師生們的故事,無論大小孩子,大家都非常感動!全校票選出來的畫,做成校園Logo;集字書法做成卡片、做成T-shirt。這些弱勢孩子,在林校長的激勵下,更加珍愛自己。為了讓孩子們健康長大,他鼓勵孩子們跑步,鍛鍊出強韌的意志力,跑10圈操場跑道(20圈,由班導師決定)換一張書卡,和「不勞而獲又丟了滿地」的卡片比起來,這些卡片就裝載著記憶的芬芳和認真的汗水。

    最棒的是,累計跑操場跑道210圈,42公里,就可以獲贈集字校服一件。剛好呼應西元前490年,希臘波斯戰爭中,波斯王大流士一世渡海進擊,在雅典城東北的「馬拉松海灣」登陸,雅典軍奮勇應戰,在馬拉松平原打敗波斯軍隊,史稱「馬拉松之戰」。為了把勝利消息迅速告訴雅典人,希臘派遣長跑優勝者斐迪庇第斯(Pheidippides)從馬拉松跑至雅典中央廣場,全程42公里,在極速傳達勝利消息後,體力衰竭倒地而亡,他的光榮奇跡,成為希臘的民族英雄。

    用生命傳達勝利消息的42公里,成為馬拉松國際賽程的標準距離;也是林業泰校長期勉育仁國小的孩子們,創造生命奇蹟的殷殷期盼!能夠從這樣鮮烈熱情的教育夢想家手中,獲贈這樣一件「造夢的衣服」,我們多麼期待,我們都可以承傳這樣的精神讓我們的孩子,奮鬥、奔跑,一直往前奮鬥奔跑……         5.從立夏到小滿,生命的深邃和飽滿

    循著四時,耕耘、等待、豐收、檢藏。農耕社會的節氣,不僅指導著人們的農事韻律和生活節奏,也深深滲進文化思維。

    從立夏到小滿,隱含著對時間、成長與適度的敏銳感知,立夏「立而初熱」、小滿「小而未滿」,象徵著健康、希望與未來的適當充實、而非過度的滿溢。天地萬物不疾不徐,我們循著節氣前行,與自己和解,與天地同行,無論是創作、學習,還是人生,每一段歷程都有它自然的步伐。

    這種節制與平衡的自省,既是現實整頓,也是心靈哲學,在過度追求速度與極致的時代,更能在進步中保持從容,在成就中保有餘裕。當我們在歲月河流中緩緩行走,會逐漸辨認出,並不是每一種追尋都有意義,也不是每一場奔赴都能讓人得到自由。

    真正的追尋,不是外在榮光的競逐,而是對自身真實的聆聽與召喚,像初夏隱隱升起的熱氣,看似輕盈,卻在地表之下蘊藏著深邃的力量。當生命不再被催促著趕路,就像初夏晨光,在等待與盛放之間,慢慢擁有了自己的溫度與飽滿;隨著成長同時經歷的歡喜和悲傷成功和失敗,我們會越來越清楚,生命中最有意義的追尋,不在於轟轟烈烈的目標,而是細微而堅定的累積。

    當我們在季節輪轉中,感受到成熟的累積行進的差異,學會對所有成敗好壞接納與等待,慢慢就能孕養出一種對人生變幻的敏銳與從容。中國神話中的女媧,為了使破碎的大地重歸完整而補天,忘記自身,無論結果如何,每一次的縫補都裝載著對世界的憐惜與承擔;希臘神話中的波瑟芬妮(Persephone)在春夏歸返大地,讓萬物甦醒,所有的步履都不能自主,而是為了回應內心深處與世界萬象間,隱秘而堅定的愛與責任。無論身在何處,我們的心裡,都會有一片安然生長的荒野。歲月的試煉,讓我們理解那些活得更飽滿的追尋,不僅是出發與前進,同時也是滋養與回望,如同每一次雨後新生的草芽,再怎麼微小,也能在心靈中長成茂林。

    從立夏的「在地書寫」出發,到小滿收穫了「愛的旅程」,我們把土地、季節、民俗、學習、創作與生命成長,一針一線縫綴著日常生活與民俗節慶的密切呼應。這世間,所有學習與創作的耕耘,就像立夏的蓬勃伸展,靈感如初雷,熱情如驟雨;慢慢又在積累與修潤中,初見成果,學習沒有速成,初生的能量必須轉化成持續精進的動力,從「熱切」、「累到「沉澱」,懂得等待、不急於求成,就是從立夏到小滿的「未竟」旅程中,最珍貴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