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1-21 13:49:46黃允中

【私文字】念電影一四O日記

圖/ 紐約電影學院



到今天為止,我就讀紐約電影學院( New York Film Academy)差不多一百四十天了。我一直很想尋找一種適當的觀點來描述我現在的生活、我的學校、我的同學們,以及在念了一個學期的電影學校以後有什麼改變……這一類的事情。不過這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環境與我的想法瞬息萬變,我想如果我留在雪城(Syracuse)念電影的話可能在生活上會單純得多,但是在紐約,每天都有一大堆事情發生,而且在我還沒來得及對它採取態度前另一件事情就跳出來。我花了四個月還是搞不清楚該愛它還是恨它,而且畢業製作的劇本就到了交稿期限了……

我最近一次上新聞台貼文章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情(天啊!)那時我看起來只是個剛到紐約就遇上世紀災難的觀光客,字裡行間充滿了一種力圖保持鎮靜但又有一種「我是911的當事人」這種莫名的興奮感,就好像我在一瞬間擁有了紐約客的光環,又或者我好像在《酷斯拉》裡軋了一個角色一樣。

我想起了第一天到學校的情形:一百多個學生興奮地在大禮堂內,每個人都發表了一段自己對於未來的期許,什麼奇怪的念頭都有,包括「改變世界」在內,我自己說的則是「我對於『寫』電影已經感到很煩了,我想『拍』電影。」我們的校長傑利‧夏洛克(Jerry Sherlock)雙手叉在胸前,雖然這樣不著邊際的遠大理想他一年可能聽上五千遍,但他仍微笑而有耐心地聽著每一個人的雄心壯志。每個人都顯得自信滿滿,有人抱怨說為什麼畢業製作長度被限制在廿分鐘內,有人打算向銀行貸款拍35釐米的片子;當然也少不了一個電影學生常作的事,就是較量誰看過的電影比較多。這種比賽我倒是沒參予,因為我看過的每一個偉大導演的傳記都顯示:他們看的電影都比我少,太多的電影似乎會妨礙他們的想像力。

過去三個月我學到的其實是去區分電影作為一種想像中的世界與作為現實生活的差距。開學第一天的雄心壯志在第一個周末就開始檢驗,我們學校不太談理論,我們學電影的唯一方式就是每天、每周不斷地拍片。大家很快地就發現自己原先偉大的拍片計劃,其實是埋在心裡的某些未曾組織過的影像片段,一些零碎的概念,甚至只是一些以往看大師作品之後殘留在內心的感動而已。要如何把它們變成十分鐘的影像故事?拍攝電影的困難說明了想像力要存在於現實世界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情,許多對於電影這種媒體的描述強調銀幕上下、戲院裡外的巨大的差別,對於身處於這兩個世界夾縫間的電影工作者而言,拍片的過程真的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我曾遇過原先答應出借的咖啡店在我到達時反悔,拒絕讓我使用。我與演員、工作同仁以及一大堆器材在店門口,但是我的時間只夠我罵一次他媽的,因為我得另外去找一間店;我也曾因為站在地鐵的兩列車廂間拍攝被警察叫下車開罰單。這些算是可以被歸類為「倒楣」的情況,真正讓人抓狂的,是我的電影似乎永遠無法出現在我的畫面裡,人物講話的方式、氣氛、劇情連結、燈光,他們在我心靈深處原本是以世紀鉅片的模樣出現,但是當開始架腳架的時候我突然就會開始發現有些不對勁,喊Action的時候其實心裡發毛,最後看沖出來的底片時想一頭撞死,究竟是那邊出了問題,一格底片不過是16釐米,數位電影也不過是500多條掃描線,我倒底應該在那裡填入什麼?那些經典電影震撼人心的力量究竟是從那裡來?

我想應該不只我有這樣的疑惑,其他人也一樣,已經有幾位同學消失不見了,我自己則是有一陣子不太想看電影。這是個很耐人尋味的現象,為什麼拍電影的人會不想看電影?對於一般人來說,銀幕上的另一個世界是使自己逃離現實,可以進入的烏托邦,但是一旦電影變成了你的下個禮拜必須要交出來的作品,那個烏托邦世界也充滿了暴風雨般的壓力,那種時候真的會有走投無路的感覺,如同在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裡的導演在開拍前面對的那種想自殺的焦慮感,無法克服的人真的只能選擇離開,當一個可以在面對電影時放鬆心情的觀眾比較好。

目前我在想畢業製作的劇本,在一個月前寫了一個沒有完結的大綱,老師與同學說有趣,但是問題是我始終無法完成最後的三分之一,而且那三分之一的發展似乎又會隨時推翻那岌岌可危的前三分之二。我不斷嘗試投入我的人生經驗,我遇過的事情,我看過的書……結果下場是我發現我已經有一點記不起來我的前半輩子倒底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活過嗎?在這部電影完成之前,我覺得我的人生不過是個屁。

不過還是有好消息,最近幫一位成名的導演想一個故事,看來他還算喜歡我第二個故事大綱,也許在將來某一天會搬上大銀幕吧!我想我會繼續為了那小小的希望繼續日以繼夜地與那拍片時的焦慮感奮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