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計畫和另一位寫小說的友人共同創作一篇長篇小說。他還驕傲的跟出版公司負責人預告這件事，小說的誕生成為我們熱中的期待。
　小說結構，是透過二個人的書信往來，揭發出一個令人錯愕的結局，一開始，我們興致昂昂的書寫，但在進行到第六封信的進度後，卻打住了。
　原因是，他是寫小說的，我是寫散文的。
　他認為我的節奏太快，他希望看見更多的情節迴盪，我堅持長話短說，每個文句都有力量才是好，反倒舉出他一些該快快跨越的情節卻醞釀太久。
　事實上，這樣的分歧，早在合作之前我們就討論過，當時候，還認為兩人的特色差距反而是助力，可以彰顯出小說中兩位主角的差異個性。但事實不然。
　我們都有求好心切的性格，對於自己撰寫的部分會再三琢磨，但往往對方可以在初次閱讀時就看出不夠完美的地方，因此每次交換閱讀、討論的過程都很傷感情也很疲憊。
　因為認識太久，所以可以包容這一切，但潛意識裡其實已經在設法逃離了；於他以及我。

　小說一開始，由我擔任先發投手，他根據我寫的部分接續第二篇，完成後我再回應。
　在小說中，我是一個老公突然不告而別的棄婦，老公走掉之後，在電腦Outlook Express垃圾桶中發現一封署名KK寄給老公的信，陳訴相思之情的內容不堪入目，於是，他相信老公的消失與這女人有關，為了尋找答案，她依照發件者的 E-MAIL寫給KK，如此為整篇小說揭開序曲。

　被中斷的創作這些年來也被我遺忘，前些天整理資料，看見了當初所寫的片段，這是我寫給KK的第二封信，至於第一封和第三封不知下落何處，可能在某一塊磁片中，也可能被丟進黑洞了。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當初中斷的理由，不完全是因為寫作方式的分歧，更多的原因是我自己覺得無法為這位棄婦代言；婚姻生活、尋找婚姻的第三者、放下身段挽回感情，這些都是我未曾有過的體驗，就性格上，我對感情有一種難以妥協的潔癖，加入足夠的理智，無論如何都不會扯下臉苦苦祈求逝去的感情重生，老實說，我實在難以揣摩失去感情卻用盡辦法挽回的心情與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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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我的高潮》

　得到妳的回應，我竟然茫然了起來；從雙手的顫抖到看完信後內心的忐忑。那個時刻，我感覺到我們談論的那個人，不是我的先生，我反倒像個外人似的。
　妳是誰呢？居然像個實質存在的隱形人仔細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甚至連同我的婚姻，也在你的注目之下進行。
　婚後，我像個自囚的人，在這個方欄之中。
　我已經太習慣目前的單純。若不是妳提醒，我幾乎已經忘了我的過去。
　我曾經那麼投入於這個社會，縱使那些行為與我冷漠的本性相違背，我仍然一度熱中過，並且以為自己背負著偉大的任務，有扭轉台灣形象的責任。
　那時候，我目睹著台灣的混亂與悲情。在那個狂狷的年代，我以失去自己的代價去關懷這塊土地的痛楚。最後，我失去一切，除了皮包中的百憂解膠囊。我意識到自己已失去立足的力道，隨時會被波瀾淹沒。
　多年來，台灣改變太多，政治上不再一黨獨大，政黨和政黨間已經可以彼此抗衡和牽制。
　過去，我有理想不得實現的苦悶，今日，我有失去理想的悲傷。
　這是為什麼我開始眷戀平淡生活的原因。
　我們終究會在擁有權利的時候，忘記當初追求理想的絕對單純。
　當看穿了這一點，我還能夠忍心讓自己痛苦泅泳於人性的弱點中嗎？
　我是應該躲入宗教聖門，不再目睹滾滾紅塵俗事，但是，出家人終究還是人，僧侶的團居生活，到底還是權力較勁的場所。
　我很訝異妳居然看過我的畫展，尤其記得那幅在幽室中眺望外界的作品。嚴格說來，那是我創作的最後一幅作品。那個時候，我心裡頭還有對這塊痛土的掙扎，還在渴望人性不完全如自己所認為的那般不堪，還在等待一絲奇蹟……。直到我走入婚姻，便放棄一切想望。婚後我就不再畫圖了，後來的作品，只能說是塗鴉；其中沒有我的靈魂和情感。
　ＫＫ，你的回信，讓我驚覺到自己差一點又跌入人性的悲哀。上一封信，我甚至試圖要扭轉頹勢、想要改變自然的運轉。他已經離開我了，我還在計較他的演技好不好，還在假好心的提示他可能也會背叛妳。我是如此的悲哀，我終究不曾擺脫醜惡的本性。
　「ＫＫ兩字，前者是他名字最後一字，後者是我姓氏的開頭；一個為妳所愛，另一個為你所惡，喜惡俱在，確是太過殘忍的巧合。……」妳如是說。
　ＫＫ，這並不殘忍。殘忍的是我逼迫妳對我說出這樣的實情。
　代號本身沒有意義，也沒有罪過。
　我曾經愛過他、欣賞他，我是應該體認他的行為都是他深思過後所為，我也應該尊重他的選擇。
　我在婚前舉辦的那場畫展，主題名為「虛無的心靈」。當時後，我還不確定自己的方向。和他，還處於熟悉但不熱切的關係。
　現在回想起來，隱約記得他在那之前，曾與我提及有個朋友特質與我相似。
　那又如何？我不會有興趣去發掘另一個我的存在。我甚至曾經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自這個世間消失。多一個像我的人存在，不過是多一份悲哀。我現在有些後悔那一天未多留意會場是否出現過一個他口中所言的人，如今至少可以有個影像顯影在我腦子裡，不至於對於妳一無所知。
　但我想知道妳是誰、長什麼樣？有何意義呢。
　我不解妳和他為何要蹧蹋一份原本可以完滿的故事。
　妳與他認識我在先，第一主角不是最光鮮的角色嗎？妳以時間操縱自己淪為第三者的不堪，卻又向我訴說那些陳年往事。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頭，卡爾維諾架構出一個城市：當這個城市中的人都厭倦了彼此的關係後，到對岸的城市，這一群人重新組合……。這個被虛構出來的城市，看似滿足了善變的人心，卻也彰顯了人永遠追求變化不定的悲哀。
　為什麼我走入婚姻呢？因為當初我從他的眼睛看到寬闊的大海。
　他說：我們結婚好嗎？我就點頭了。我知道所有深思孰慮過而決定的事，終究有一天又會令人懊惱。唯有任性憑藉當時感受而下的決定，才得以免除現實的考驗。
　道家言「隨遇而安」，我反倒以為這樣的態度過於消極。唯有安心，才能隨遇而不困。
　從淡出文壇，開始流浪，及至走入婚姻到發現妳存在之前，我的心安安穩穩。一回在巴黎，適逢同性戀紀念日大遊行，我擠在人群中看著如嘉年華盛會遊行般隊伍熱鬧進行，參與和看戲的人都心情沸騰，唯獨一對年邁的老太婆手拉著手，在街道旁的座椅上舒適坐著，表情安祥而滿足，像在觀看兒孫們努力討好掌聲的表演，那一個時刻，我突然生起一股想安定下來的決心，雖然她們同性，在感情途中勢必曲折過，就算在如此開放的社會，同性戀者除了在如此特殊盛會中勇於展示自我的性向，未必在實際生活中可以凡事自在。但她們可以無視一切，儘管像老夫老妻般相握著手泰然自在。寫在她們臉上滿足，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換得的，那種因滿足而散發的寧靜之美，深刻打動著我。我開始相信：「困境」是自我虛構出來的情境，當我們真的想平靜下來，一切波濤都不是波濤了。
　回到台灣，和他的關係自然被加溫了，在沒曾想過他會在我生命中具體扮演何種角色時，我就開始眷戀與他相處時那種放鬆。沒錯，他的眼睛，就像大海，清徹卻見不了底。看似單純，又蘊藏危機。
　其實潛意識裡頭，我還殘留著年少時反叛的性格，那是我始終未察覺得的。我以為已洞悉人性、以為可以平定的心駕馭幸福，遂毅然走入婚姻。如今我才知道，我結婚，是早已預測到終究有一天我會面臨今日的下場，這樣的劇情，成就了我的悲劇性格，只有在悲劇中，才能引發興奮的高潮。
　這麼說來，我是要感謝妳呢？或他？或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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