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18 22:53:57淵田 美津雄

初研究日本歷史演變之我見

原文於1992年9月3日  台北
  美國總統布希今年訪問日本時,在首相宮澤 喜一為他而設的國宴上突然昏倒,臉色慘白的被扶送離場.當電視鏡頭真實地錄下這個情景時,美國人心中的震撼和痛苦是無法形容的.雖然,在此之前,美國人曾以絕對的軍事優勢擊敗了中東霸主伊拉克;也目睹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一直為其死敵的蘇聯帝國分崩離析,而免不了沾沾自喜地認為,今後國際舞台上祇剩下一個超級強國.美將恢復世界盟主的地位,但這種樂觀心情在布希訪日之行後被大大地澆了冷水.正如美國一國會議員所說:沒有經濟超級強國的地位,就不能稱為超級強國.今天的情形說明了,如果說世界上祇有一個超級強國的話,那就是日本而不是美國.
  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日本的經濟實力為何如此強大是不可思議的事.單是東京的土地價值,已相當於美國全國土地價值的總和.日本電話電報公司的股票市值,高於美國商業機器和通用汽車等美國頭五大企業的股票市值的總和.日本已是世界最大的資本輸出國,美國則是世界最大的資本輸入國.換言之,日本是美國最大的債主.日本財團所購的美國房產物業遍佈各地,其中不乏具有歷史價值之建築物,但最另美國無法忍受的是,日本製造商在美國市場上賺取數百萬億元計的利潤,迫使大量競爭力不足的美國企業在虧損中裁員或倒閉.這一切景象都引起了美國人越來越大的疑問:到底戰後扶植日本在經濟上復興的決定是否為一個錯誤?美國和日本的所謂伙伴關係,是否能繼續下去?
回溯四十多年前歷史,當時美國總統杜魯門,美軍駐日統帥麥克阿瑟和國務卿杜勒斯都絕不會相信這個被原子彈兩度轟炸,仍依靠人力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的島國,在半世紀後有能力成為世界頭號的經濟強國,而白宮主人更不得不登門墾求日本多買點美國貨,以免美國企業難以支撐.美國人在珍珠港被炸五十週年時,發現檀香山有半數人口是日本人,而七成房地產和觀光飯店是由日本人擁有,這種諷刺的對比絕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
  美國人可能找出一連串理由來解釋日本的成功.除了長期以來神秘莫測的日本企業管理手法,以及日本職工那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工作精神之外,美國人常引用的說法有二:其一是日本戰後的憲法禁止建軍,防衛預算一直限制在佔國民總產值的百分之一以下.漫長的四十年間,日本和整個亞洲的軍費開支包括,韓戰和越戰兩次規模巨大耗用,驚人的戰爭都是由美國負擔.美國為亞洲的安全付出了代價,日本是主要的既得利益者.即使到今日,美國強烈鼓勵日本增加預算,參加國際軍事活動,但日本的態度仍是十分冷淡,因為在日本的如意算盤中,清楚知道日本是美國全球戰略最重要的支柱之一,無論日本是否加強軍備,美國都不容許日本的安全出現危機.既有這層保障,日本何必招惹鄰國的猜疑而大量建軍?
美國認為,日本得以在經濟上迅速強大的另一理由,是日本實行了一個封鎖市場的策略.在出口企業盡全力拓展國際市場之際,日本對外國貨卻設置了不少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障礙,以致日本的出口遠較入口成長大.日本從外貿方面賺取的龐大利潤,幫助了日本出口企業得以花費更多的經費在研究發展和教育訓練上,日本產品的世界性領導地位,和日本本身的市場結構有密切的關係.美國和西歐國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試圖改變日本封鎖市場的策略,到目前為止仍是徒勞無功.日本每次在談判桌上作出一些讓步後,必隨之出現更大的貿易順差紀錄.這是令美國和西歐國家難以解釋和沮喪的事.
日本的經濟學者和歷史專家可能承認美國對日本戰後重建有過貢獻,但把日本今天的成就,及日美關係的矛盾完全解釋為日本佔了美國的便宜,卻是日本絕對無法接納的.在大部分日本人的思想中,除了優秀民族品質是富國強兵的最重要因素之外,美國在戰後失去世界領導地位和經濟競爭能力,主要是社會出現很多問題無法解決所致.這些問題不斷惡化後,美國的急速衰弱也就成為無法避免的事.日本最著名的右翼政客石原 慎太郎去年寫了轟動一時的書〔日本可以說不〕,便毫不客氣地駁斥美國的自大心理和外強中乾的本質,詳細地描述了日美關係在過去間的不平衡狀態,並勸告美國人:如有不妥的地方,自己先照照鏡子. 
日本人在公開場合中可能不像石原般坦率,且對美國人抱持表面上的服從態度,至少大部分的日本政治人物是這樣.但在不公開的場合,或私下交談中,日本人對美國人的批評可能較石原的”狂言”更為猛烈.在日本人眼裡,美國社會存在的毛病和弱點之多不勝枚舉,大致上可以歸納為五項:(一)種族混雜(二)耽於逸樂(三)紀律廢弛(四)教育落後(五)科研不足.這些毛病和弱點,最近竟成為日本朝野習慣性攻擊美國的話題.美國人在吃驚之餘,才看清楚今天的日本人已非昔日只懂彎腰走路的小矮人,日本人是站起來了.
  日本人從來不掩飾本身對其民族品質的自信和驕傲,某些時候,日本可能維持一種低姿態,承認其他民族的文化有較他們優秀和值得吸取的經驗,一旦他們掌握和消化了這些文化和經驗後,便會毫不留情地斥責和蔑視曾向他們〔輸血〕的其他民族.明治維新前,日本對待中國仍是自甘稱藩,並在文化上奉中國為正統;但在十九世紀後期的西化過程,令日本看到了教封建中國更為強大有力的現代化世界,日本很快便視中國為一野蠻落後的社會,並以歐美取代了中國的傳統地位作為日本的師法典範.
日本人對於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崇拜,在戰後頭二十年間到達了巔峰.這一方面是美國軍事上征服了日本並以其防衛系統保護日本的安全,容許日本在冷戰年代放心從事經濟重建,這是日本不能忽視的因素.同時,美國也把美式價值觀和生活習慣帶到日本,雖然,從深層看,美式文化是否真正改變日本社會的本質,是不無疑問的,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日本人至少在公開場合承認美國文化的優越性,並視為其吸收的對象.
  到了70年代,日本經濟全面起飛,而美國經歷越戰的損耗,無論在政治或經濟上都陷入了衰弱時期,社會混亂的形象已是難以掩飾.但即使日本開始懷疑美國的世界領導地位是否動搖,這種懷疑並未改變日本對美國的馴服態度和忠誠表現,因為冷戰仍持續著,蘇聯的野心和威脅是至為真實的,沒有美國來抗衡蘇聯的勢力,將是無法想像的局面.
  日本人現在已敢公開侮辱美國嘲笑美國,工人有三分之一是文盲,且大多數人慣於懶惰散漫.聽起來似一百年前稱呼中國人為〔東亞病夫〕一樣,這種態度上的斷然轉變,可能和蘇聯帝國解體的事實有關聯.雖然日本人在未來一段長時間裡仍將視美國世界上最重要的強國,而不至於以上世紀的中國來比擬美國,甚至挖苦美國不遺餘力的石原 慎太郎,也祇是對美國人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他要求美國和日本組成〔超級兩強〕,主持世界大局.這顯然非當年日揆伊藤 博文對中國所提出的主張.
但這也可能祇是日本仍未弄清楚美國衰弱程度有多深,而暫時留下餘地的說明.根據石原的計算,到了1995年,美國欠下日本的債項將達到一萬三千億美元,而日本在美國的投資淨額則將為七千億美元.這兩萬億美元的數目,將成為日本真正支配美國的本錢.即使不談歸還的方法,單是每年支付百分之六作為利息的數目,便將等於美國國民總產值的一個百分點.隨著債項不斷地增加,美國的負擔越來越重,無論是美國政治或私營企業,都將被迫接受日本人發號施令的地位.
  美國不但很可能在經濟上成為日本的附庸,甚至在科技領域方面,也可能被日本超前.在大多數科技和研究項目上,尤其是電子和半導體等,美國必須向日本求援,這已是公開的秘密.美國防部和軍事工業機構以往是最多和最新尖端科技的單位,但過去幾年間,美國軍方不斷游說日本提供先進的電子和其他科技研究成果,以助美國發展更新的武器系統.所以,日本人對於美國在波斯灣戰爭中展現的威力並不特別感到吃驚,因為其中的主要部分,可能是包含了日本所提供的科技支持.沒有日本人大量的科技成果作為基礎,美國可能難以發動大規模戰爭,更別談戰略武器競賽了.
  日本人認為,美國從科技王國的寶座掉下來,並非偶然的事.在對美國社會的尖銳批判中,日本人指責美國的教育制度散漫和缺少融合性,而科研機構所得的資源不足,都是造成科技逐漸落後的原因.如果說科技代表了近代西方國家興盛的主要條件,日本今天以一個亞洲國的身份,可能象徵科技文明的重心開始從西方國家東移.在這個問題上,日本人常引述的例子便是他們所研製的磁浮列車,在性能和速度上都是研究同類項目的歐美國家所不及的.事實上的確如此,日本在現代高科技方面即使仍非世界第一位,但已距離不遠,而再也沒有依賴其他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來扶持的必要了.
日本人所憧憬的太平洋世紀,將是一個以日本為中心的世界領導勢力主宰的局面,一如美國以歐洲為聯盟支配國際舞台的情形.日本一直潛伏著一種不滿情緒,就是美國從來不用對待英國或德國等白種民族的態度,來建立和日本各方面關係.這可能是因為美國的基本文化和價值觀都來自歐洲,更重要的是,美國即使承認日本是今天西方工業陣營中最有價值的成員之一,但在種族和文化上卻視日本為次等角色;這是日本人無法接受的,而在長久的期待後,日本人可能明白無法改變美國社會根深柢固的偏見.日本在保留其西方世界成員身分的同一時候,將致力建立起亞洲新興的政治和經濟地位,並且最後要逼使美國將日本和亞洲另眼相看.
  日本在這個歷史轉折上是特別幸運的,除了南朝鮮’台灣’香港’新加坡等亞洲四小龍已具備足夠的工業化或金融市場條件,可以成為日本的當然伙伴之外,逐步向資本主義靠攏的中國,以及擺脫共產主義束縛的俄羅斯,也急於和日本加強關係.這些鄰近地區對日本來說各有不可忽視的優點:亞洲四小龍將成為日本越來越重要的出口市場,中國吸收日本需要大量勞動力運作的次要生產線,並在較長遠的基礎上向日本提供原料和開放部分市場,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天然資源蘊藏是日本步向世界級強國所必須的補給庫.這一切因素的配合,必將使得今天的國際局勢完全改觀.
  在亞洲大多數民族的心中,對日本的恐懼心理仍是存在的,日本重建霸權地位的後果更是難以猜測,但在現實分析中,日本作為亞洲領導者的角色已為歷史所確定.不論將來是否出現另一個(大東西共榮圈),亞洲國家在美國國勢日降之際,能選擇的空間無疑十分有限,而在蘇聯和中國兩大共產國家對日本政治和軍事威脅大減’經濟需求大增後,遠東地區能夠阻止日本扮演世界性角色的制衡力量,差不多已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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