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情如水悠悠，三餐仍然照舊

    立夏前，冷、暖鋒交接在臺灣上空糾纏，梅雨前的水氣滯留蓄勢，陰暗的天色，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戲劇感。微雨濕城，天氣不是很好，阿松和小媖的新公司剛上軌道，卻仍忙裡偷閒，不計周末擁塞，5/3到頭城海邊野炊，進而發現私房景點。第二天，適合「人文導覽」的文藝節，無視重複的漫長里程，也不在意大雨預報，開著「許願車」來接我們，搶在雨隙間穿山越嶺，真摯分享著精心客製的浪漫旅程，兜山看花，傍海煮茶。

    因為貪看初夏鮮綠，我剛在5/2扭傷了左腳，一早貼上藥布「帶傷出門」，有點忐忑。創作坊粉專分享了國語日報「在地書寫.節慶民俗」專題的〈文藝節：認識阿美族慶典，Mikasoai〉，宛如演現加水節的熱烈和親密；一上車，音樂又環繞著原住民歌聲形成主題，嘹亮的天地吶喊、憂悒的邊地情傷，慢悠悠的隨興藍調……透過休旅車寬闊車窗延伸出去，天遙地闊，所有的小焦慮、小擔心，以及各種各樣秩序邊線，全都模糊了。

    沿著鶯歌、土城前行，冰冷的高速公路被漫山連天的桐花雪融化了，宛如畫境。這就是阿松和小媖傾心相贈的禮物，穿山越嶺，尋花看海。     穿過暖暖老街，在暖東峽谷下車，雲霧繚繞，小橋、流水、滑瀑、峽谷、岩洞、石床、山徑掩翳、林深鳥歌蟲唱……空氣冰冰的，一下子精神一振，扭傷的腳都不痛了。站在地圖前，看分成小內環、大外環的步道路線，可依據各自的時間、體力與個性偏好任選。阿松看我躍躍欲試，一下子就笑了：「和秋芳出門，唯一擔心的，就是太愛走路了。」；小媖一點也不擔心：「我們選擇看海，不入山，這樣就無需走路。」；我找到完美的解決辦法：「在LAPOPO野炊、煮茶，順便讓『閒置人口』四處走走。」

    油桐碎花如同天界遺落的白羽，輕柔包裹著幾乎在時間裡凝凍了的平溪小鎮，碎細花瓣在綠意的脈絡間大片鋪開，如古老神祇都沉睡了。殘存的水泥廢墟，任由一層層的桐花白，將歲月輕輕打包；遍山掉落的天燈遺骸，辛苦的打工人在撿拾鐵圈；四地寂寥，只在風過時花雨紛飛，聽得到一點點諸神絮語，繞著林間低吟，傳說著飄渺而幾無行跡的故事，一如破碎飄零的遙遠史詩。

    沿著福基公路台二丙線，到了雙溪、貢寮邊界，公路餐廳「酒囊飯袋」家常快炒，過去的老店名叫「無餓不坐」。大排長龍的人潮，人人盼個位置搶著當酒囊飯袋。早上一上車左眼皮直跳，Google大神說：「過去的辛苦努力即將收成，並有令你開心的事發生，也代表有口福。」果然吃到「據說得提前預定」的白斬雞，週日的「飛來橫福」。         2.落羽杉水濕，橋板湖茶熱

    從平溪、雙溪到貢寮，沿街牆角沾著苔綠，空氣裡沾著曬不乾的蔭濕，意外發現，一路上或隱或現，竄擠著落羽杉清新剔透的鮮綠。落羽杉貪愛水濕，成長得蓬勃熱烈，有行道樹，有秘境，還有這一簇、那一簇風吹就長的「落羽杉小Baby」。在貢寮老街邊，發現環保公園的大片的草坪，以及一排又一排不同時間種下的落羽杉，形成大大小小、參差錯落的魔幻感。奇異的是，週日假期竟然沒人，簡直讓我們「包場」了，這要移民到了桃園，可不是值得大做廣告的「落羽杉秘境」？     出了貢寮老街，大片的海，隨著東北角海岸線每一個熟悉的地名，飄盪著歲月幽魂迎面撲來。福華小屋的青春瑣碎、鼻頭角徹夜編輯後的日出、石城的青春流浪、北關的家族海嬉、「獅子」博物館的繁華磨蝕、「夏朶」的幸運草小旅行……所有漂流的記憶重新拼貼，簡直又重複了2022/6/24阿松和小媖啟動的「人文導遊」〈流動，東北角〉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168428。那些時，歷經世紀瘟疫的一千多個「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的陶淵明歸去來小日子，悶得太久的Spring想著去看海，從頭城「海饕」、荒墟般的「馬崗」石屋、海角涼亭泡茶到卯澳漁港的「藤壺」體驗，以「海釣」為日常流盪在天涯海角的阿松和小媖笑說：「我們一年要看五十幾趟海。」

    停留在頭城海岸邊，在榕樹下的大石桌上煮水，爐火微熾，水壺沸響，面對橋板湖單面山的獨特地景，天地寬闊，翻浪拍岸；對岸海霧朦朧，龜山島忽隱忽現，更襯出時間緩緩的靜謐。這些年，盡享大自然壯闊奇美的「車床族」，宛如遊戲過關，不斷推陳出新，「飲饌」、「通風」、「照明」、「防蟲」這四項關鍵必需品，從最初極簡的「悠閒」、「便利」，慢慢發展成繁複的「情懷消費」和「品味展演」。

    關於車泊、野炊和露宿的新知識，我的學習史很短，2025/1/11跟著阿松和小媖到芎林逛「悠遊戶外」店觀摩；第二天到三峽「蟾蜍谷」實習。鈦杯、營燈、月亮椅，火鍋、燒烤、手沖咖啡和精緻酒吧……的初體驗，不將就，也不過度講究。遠山、近水、泉響、風唱、金陽穿林、月牙初上，小小的創意和巧思，在荒野間塗抹出閒適與微醺，讓我慢慢體會，荒野求生的粗糙與挑戰，正在翻轉成品味與自然共振的輕奢繁華。         3.青春共老，福德共好

    「蟾蜍谷」的熱湯、牛排、咖啡、茶，以及美得如夢一場的小酒吧，屬於「新生訓練」的震撼起點；頭城海邊的橋板湖泡茶，才算走進「速簡日常」。

    風浪對坐，海濤如杯沿的咖啡香盈盈流動，氤氳未散；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聲，捲出萬般紅塵滋味隨風隱去。為了讓車泊生活的有限空間最適合自己，規劃、設計，拆了又裝、改了又改的過程都變成「成人的家家酒」，激盪著自我實現的快樂和靈魂自由的釋放。煮茶分杯的「IGT」鑄鐵紋飾搭上皮件，野趣精緻成「文青夢」的魅惑，幾次吸引著路人借問如潮起落。

    所有的偶遇都變成漂泊和率性在天涯海角交會，儲藏著一點點又一點點陌生人的溫柔。面對同樣在樹下泡茶的其他兩家人的詢問，小媖精細說明各種配件的差異、不同產地的產品優劣、如何貨比多家直到下訂為阿松找到「新玩具」，並且開心心地問：「寶貝你說，是不是啊？」

    小媖19歲時認識相差25歲的阿松，相近相熟的人，對她冒出「寶貝」兩字無不大驚失色；27年過去，小媖沒有追上年齡，卻慢慢追近了「年齡差」。她淡淡說：「我老了。別人看我們，也就差不多了。」短短一句話，說盡青春共老的艱難與豐美。我們在漫長的27年間，見證他們歷經輝煌、磨難又再重新開始，值得慶幸的是，總算從崩天裂地的「瓊瑤小說」轉向溫柔靠近的〈白髮吟〉，只要結局圓滿，一路的顛簸起伏都是幸福。     早先規畫買房的小媖，看阿松不斷翻查各種車型，決定把車當作「小房子」，在2023年買了〈許願車〉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433299。我們沾光「試車」，在草漯沙丘、八里渡輪、淡水海岸兜兜轉轉，車泊、海釣、野炊……成為他們豪華的「成人家家酒」。2024/1/28，我們跟著許願車到嘉義，老街閒走，梅山看花，太平雲梯煙霧瀰漫，到了南投小鎮燈火明滅，琪媖以一棵花樹、一條繁燈如星的水橋相贈。

    2025/5/4，阿松和小媖帶著我們到橋板湖福德廟，二十幾戶人家共同養護的舒適環境，宛如天人共好的桃花源。廟埕有花園、涼亭、漂流木雕；寬敞舒適的石桌、石椅，遠眺單面山礁石嶙峋；海濤起伏，龜山島隨著陰晴忽隱忽現；提供衛生紙的洗浴設備非常乾淨，有功德箱自由樂捐；廚房的共食餐點，為聚落獨居提供庇護，信仰的香火從小小的廟宇走了出來，化成人與人之間相互照應的細水長流。         4.老時光，小日子

    近晚風急，氣溫驟涼，轉瞬暴雨肆下。幸好，野炊簡易組合，適合迅速「收攤」；在「燒肉アニキ」頭城店晚餐；逛「宜蘭限定」的「喜互惠」生鮮超市，從1992年至今19個據點，充滿在地情感與傳統記憶，Spring買到復古味醃桃子，宛如噙咬著童年的歡喜。

    繞雪隧回家，夜行海岸，淹沒在風雨中的山城、峽谷、老街、浪濤、歌聲、桐花、水濕落羽杉……，宛如在記憶的起伏中撒了點迷離微光。阿松多半上了車就熟睡。上一趟東北角夜歸，小媖說：「大家要好好感謝謝寶貝喔！他選擇了年輕的我，才可以這樣照顧大家。不過啊，也不要活太久，活到105歲就好。」；一千多個日子過去，105歲的奢想褪淡了，小媖簡單回顧著下班後得閒，近晚，或夜深，開車到海岸煮一壺咖啡、泡泡茶，簡單做點吃的，入睡前回到家：「我想啊，在我年老時候，一定會很想念這些美好。」     「在年老時想念美好」，這句話好暖，奇怪的是，怎麼就軟軟地觸痛心的角落，濕濕的，好像鑿開縫隙，聽見時間倒數。出雪隧，過了台北回到家，僅需80分鐘，天涯逕縮咫尺；我們並肩走過的歲月，無論如何親密，最後也終須一別，各自天涯繾綣。

    「宜蘭到桃園，多近啊！只要睡一覺就到了。」阿松醒來後一笑。這多像賈寶玉在白茫茫雪地上的一場紅樓大夢，赤腳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拜別父親，再美、再熱鬧的大觀園，也抵不過時光篩汰，人情聚散、愛恨流轉、雪海競詩、烹茶飲宴……終究是草木凋零、各奔東西，只留下這些、那些，這裡一點點、那裡一點點的片刻溫柔。

      曹雪芹好厲害啊！以漫長的小說盛衰，表現出殊途同歸的人生寓言。無論是我們家四代同堂的大家族、還是兩人世界的簡單日常，都在愛與失、聚與散間，日復一日擺盪，直到化夢歸塵，我們才終於恍然，啊，原來這就是人生。

    看著小英開車、負重，好像只剩下她一個年輕人在「敬老」。Spring太心疼了，忍不住想：「照顧我弟這一路，太漫長了。如果有一天她可以好好休息，希望她有機會，自由任性地做回自己，千萬不要再被我們拖累了，只要她好好的就好。」

    我們的老時光，點染著這些、那些小日子，像夜行車燈閃過雨幕，短暫明亮又復歸寂靜。那些回家的夜、濕冷的風、煮沸的茶與沉沉的睡夢……隨著時間沉澱成深深的湖，偶然被風撩起，靜靜晃出一些些漣漪，足夠在年老時想念，這樣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