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詩學刊》90期:在大暑之前閃閃爍爍
1.一把劍,從此遺忘了冰雪
穀雨,春日的最後一個節氣過了兩天,收到《掌門詩學刊》90期春季刊。熱浪屆近,詩意如夏日狡黠匍匐,麗子〈找詩〉:「光和熱將我蒸餾到故鄉之南/沿途探尋一條路徑/進入詩的湧泉/湧泉涓涓滴滴成/一字 一句 一行的字/滴滴涓涓/在大暑之前閃閃爍爍;柔軟語涓流的聲響不似湧泉/卻如灌頂腦門的雷/思維的通道聚集意象的水珠/舖上文字與色彩的葉面/如電光一閃 即落雨篇篇/掉入沉思的井忽起波瀾;終於可以/站直一支筆/濕了整張紙」,落雨成篇的電光轉瞬,隨著節氣更迭,在春末與夏初、光熱將盛又歇的模糊介面,每一首詩也都在從春至夏的臨界時刻,在過去與未來、堅持與放下、遺忘與召喚間游移不定,閃爍於日常之上,或柔和,或狂烈,各自擦亮了個人與時序間的記憶、情緒和一閃即逝的光點。
從林彧的〈小寒二零二五〉甦醒:「我不再堅持:視窗清潔才能視野清晰/我不再相信:巨響可以震醒酣眠/我不再細究:每片落葉的飄飛方向/在衰草間,蟋蟀孱弱的嘶鳴/在一棵不知枯黃的赤松上,飛鳥掠過/隱隱有窸窸窣窣的跫音,在深霧裡迴響/冷,讓我攫獲搖晃的風景/冷,讓我的殘夢,更加狂野/是的,與這世界保持陌生,愛才鮮活」,小寒的「冷」,埋藏隱隱然窸窸窣窣殘夢狂野的「熱」,冷與熱轉換成結束與開始的心理鏡像,三個「我不再」的句式是一連串對過去、對自我、對生活方式的告別,也是冬眠、抽離後的自我調節,在拉開距離後,看見真正的風景,重新凝視生命的鮮活。
時序清冷,石秀淨名的〈是風與你分手?〉,藉顏色點染希望,忽遠忽近、忽強忽弱的風,從翠綠到金黃,從視覺到觸覺,又再打亂成隨興的碎片:「再冷,希望拍起來都是綠的/翠綠。風可以舞動或模仿的/便是分離,不為什麼的與你/分手?你的留戀興許回憶是件舊衣/攤在稻草人十字打開的骨架上,有雨/在夜間穿梭⋯⋯;黎明會是閃閃/發光溫柔的金黃,再冷的心情無不可/隨興亂拍,隨興亂拍——」情緒游移,語言鬆動,句法帶著長長短短、停停走走的呼吸節奏,人事聚散如風來去,沒有強烈的追問,離別與消散不過是延長了的嘆息,轉身就是過去的風景。看起來瀟灑,其實就是從遠古延續到無涯的靠近又相斥,所有無從計畫又無可奈何的渴切與奢望,既熱且冷。
天氣幻異,冷霜緋的〈玄武〉從古老神話和戰場夢魘中甦醒,穿梭在玄幻敘事、史詩語調與宏大命運間的,也只是肉身裸現的愛與傷痕:「軍旗倒了/盔甲上的血痕還殘留北國的魂/我仰躺於大地之上/風逐漸淹沒我的名字/我遇見妳;曙光為我帶來另一個夢/林間,落櫻/拂過妳的紫金羅裙/南方的山澗/讓一把劍從此遺忘了冰雪;我明白朱雀的羽翼/無法庇護/封印已久的闇印/青山閒雲前/他們談起我的身世/也談起南方的恨;「我是朱雀的繼承。」妳說;於是,所有傷痕/因春暖而有了新的癒合/我們注視星辰降落/雨的去處/我們也將夏荷、秋葉/封存為彼此的細語;或許,離冥河太近的人/不該回望,不該守護/這份僅存的明亮/他們備上一壺藥酒/牽引一道蜿蜒的咒術/在無法分辨的虛實內/在妳我的正邪/生與死內;黑霧自我眉間蔓延/一聲長嘯——/晴空、聖殿瞬間在我的掌內/逐一碎裂;妳無法阻止/玄武讓蟄伏的野鶴與暗箭/隨血色倒下;於是我被朱雀放逐/回歸北方/在笙歌裡承接王座/與篝火一同豪飲/我注視妳在醉語裡/身影還是模糊的南方;(玄武版圖將擁有朱雀之火);當一把從暗夜覺醒的劍/刺進過往/妳會明白。北方/終究只留下雪/慢慢墜入我的名字,之間」。神話與記憶的雙重映襯,「玄武」對「朱雀」的南北對峙,寒與熱、死與生、封存與爆發的失落與重生,在凝聚神祕色彩的宿命糾纏中承載著最私密的離散貼合。軍旗倒,血痕留,名字被風淹沒……玄武的潰戰拚貼著朱雀的召喚,由緩而急,由低至高而崩解,最後在墜入的殘響中停頓,形成幻夢般的輪迴,以神話的濃霧觀看生命的明亮與殘酷。
情傷春暖,從生命情境的內省轉到日常感知的描摹,我們才能從游書珣的〈拉鍊〉:「曾經/被切開的那條疤痕/摸起來/像一條突起的拉鍊/在你誕生之後/它唰的一聲/永遠的拉上了」;轉到〈罷工〉:「瓶中的水隱約發臭/泡水的蔥踮著腳/往天花板竄高,傾倒/抽油煙機的風扇/建築兩顆豐滿的蟻窩/水槽乾渴已久/遺忘了水滴的聲響/螞蟻忙碌地搬運各種/風乾的果皮殘渣/沙拉油依舊琥珀/醬油罐口黴菌狂歡/地上躺著一支炒菜鏟/折射森冷的光直指冰箱/一個飢餓已久的我摺疊在內/靜靜舔舐那久違而/甜蜜的冷」,看見內心拉鋸,感受心甘情願。兩首詩,像手術刀,劃開我們對身體、記憶、生命的適應與埋藏,建構出「生命時間軸」的對照,生養,奉獻,家庭、勞動與自我價值的衝突與融和,深入日常;同時也更深層撕開人生肌理與心理鍊獄,形成「心理氣候」的反轉,無論是生活系統的崩塌與再造、還是打開新頁,我們輕摸各自不同的「拉鍊」,默默重溫傷痕的疼痛與開合。
這些切開與癒合的矛盾,剛好在「大暑」之前的節氣過渡,呈現人體與季節同步的封存與翻轉,凝萃出丁威仁的真情告白〈最近不會寫詩——寫給去女兒學校當家長會志工的老婆兼致思念〉:「最近不會寫詩/思念的語言有如直白的節氣/把禦寒的溫柔/空運給你/口哨像是風笛/你買的帽子帶我穿過/頭疼的劫難,我變成仰望遠山的/盆栽,等你傍晚/以水灌溉;想像你穿越女兒的課室/我卻在交流道之前/盯著車窗的鳥糞/與落葉,想起那些尚未清理的/爛攤,好想裝死;最近不會寫詩/地無三里平,日子都往負號前進/而我只會生病/唯有愛情比雨清晰;你是我額頭無法剝離的紋路/山外縱使無山/你就是山」,在「與愛共構」的現實粗糙中,從崩塌邊緣,挽回中年疲憊,一點一滴烘焙著無須說出口卻一再盤旋於心的牽戀,生活不必押韻,斷句隨意,錯位無妨,隔得再遠,仍然有足夠的溫度。
日常生活中的不經意,點點滴滴,累積成梧桐〈靜靜的就好〉:「我知道窗外的風很甜/帶著笑容吹開春天/我知道窗外的海很靜/像老榕樹站成長長的歲月」。流動的「風」、寬闊的「海」到家常而衰頹的「老榕樹」,這些從快到慢、從躁亂到凝止的素樸簡單,為節氣更替與生命變奏增添了溫柔的低音,隱含著時間的厚度,陽光無語,樹影輕移,一切在慢慢老去,卻又等著要慢慢甦醒。
離碧華的〈一日不可復愛〉;鍾順文的〈火花〉和〈急急如令〉,都擺盪在日常和永恆間,搖曳著緩緩老去又堅持甦醒的光影。
紀天然的〈半夏與忍冬〉,從半夏到忍冬,映照出人生的迷惘與堅持、困頓與整理,放大了時間循環,塗抹出詩意象徵。「半夏」在夏季過半採收,性溫,祛濕、化痰、止咳,人生過半未滿,進退維谷,猶豫難決,總得努力對抗,運氣好一點更得以轉化;「忍冬」寒中抱香,由白轉黃的金銀花,清熱解毒,堅忍不拔,即使環境艱難,依然保持信念、堅守著美麗與芬芳。
葉婉君的〈魚〉,將「自我」置於既定秩序與有限空間,「魚缸」之限與心靈之廣,轉為自我與宇宙的比例尺,檢視我們對社會制度、親密關係的深層感受,以散文詩形態承載著哲思與靈魂的躍動:「上帝之手將我放進魚缸裡,生命的長寬高已被設定。每天,我在起點與終點間折返跑,獲取生存的基本熱量;有時沉在缸底,有時浮上水面,望著高不可及的天空而嘆息;輕輕被黑幕籠罩,又悄悄隨光亮甦醒。
是心跳的聲音,在更小的空間裡搏動。他帶領我攀爬每一顆砂石的色層紋理,嗅聞貝殼描繪的海洋氣息;輕啄每一株藻荇的榮枯滋味,安慰生病的草,歡迎葉掖懷中的新芽;水溫變幻陰晴,忽有致命的時空大挪移。水面傳送豐足的養分,來自異次元的生命結晶,我貪婪吞食著各種前世的記憶。
今夜天空賜予溫暖的彩燈,闃黑中的美麗水澤,一道虹河穿透玻璃,我鼓起勇氣游出去,游過古老弦音,向陪伴我的小屋寂寞話別,感謝喚醒我的窗,朝著燃燒黑夜的星群游去……」縮寫宇宙裡的豐饒,放大成充滿時間意識與靈魂渴望的生命歷程,從缸中星光跨越到宇宙對話。
讀詩,從冷到熱,從時間的往復到空間的蒼茫。回到「詩生活」裡的詮釋,春萌最初、蒼茫隋唐,就從〈於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出發,為李白說說那些壓不住的驕傲和掙不開的悵惘。 2.說說李白的〈於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
為草當作蘭,為木當作松。蘭秋香風遠,松寒不改容。
松蘭相因依,蕭艾徒丰茸。雞與雞並食,鸞與鸞同枝。揀珠去沙礫,但有珠相隨。
遠客投名賢,真堪寫懷抱。若惜方寸心,待誰可傾倒?
虞卿棄趙相,便與魏齊行。海上五百人,同日死田橫。
當時不好賢,豈傳千古名。願君同心人,於我少留情。
寂寂還寂寂,出門迷所適。長鋏歸來乎,秋風思歸客。
隋唐結束了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動盪,人在亂世,生死邊陲的卑微,需要一種更強大的依循讓自己勉力活下去,生命的尊嚴、士族的尊榮、階層的勾連,成為從內在支撐到外在對抗不可輕易打破的級內化。唐代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這七宗五姓勢力驚人,皇帝想把公主嫁到清河崔氏,也被無情拒絕。崔、王、盧、鄭四姓就幾乎不與外姓通婚,藉以維持貴族血統的純潔;強勢如唐太宗,為了加強關隴皇權、打擊山東門閥,尤其是高不可攀的崔、盧、李、鄭這些大姓,勅命製作《氏族志》,沒想到家世等級清查,仍以清河崔氏第一、范陽盧氏第二、隴西李氏第三、震怒的太宗親自顛倒改變崔、李排序;即使皇家為姓氏爭奪地位,深刻銘印在民間和士大夫心裡的階級意識,李唐皇族依然不如豪門尊貴。
這種扎根於貴族階層的財富、地位和文化底蘊,為唐代文化奠定基礎,像現代財團或名校的疊加效果,資源、智慧高度集中,引領詩歌、書法、繪畫……的創造與翻新。隨著絲綢之路的繁榮,西域、波斯、中亞、西南,以及打破邊疆的各色藝術家彙聚到長安和洛陽,當這些外來文化和深厚的貴族累積碰撞,在精緻中摻入異彩,貴族的強勢底蘊包容了這些新鮮事物,融入生活,多元文化成為時尚;加上想要強化集權、打破貴族壟斷的皇權和大姓間的博弈,科舉制度促成階級流動,更多邊緣活力帶來文化創新,嶄新的創意和巧思,打造出開放、多元、繁華的文化花園。
在這樣活絡繽紛的文化舞台上,李白浮沉在驚天才華的雲天異想和商賈背景的階層泥濘,使得他在追求理想與面對社會階級壁壘時充滿矛盾。〈於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這首詩,透過「為草當作蘭,為木當作松」的自然頌讚,託物寓意,吐露出「蘭秋香風遠,松寒不改容」的深沉蘊藉。藉「香風遠」打破出身和環境限制,以「不改容」寄託才華和自信,循著松蘭與蕭艾、鸞與雞、珠與沙、賢與名……的對照,以及歷史上無懼生死考驗的典故,凸顯出自我價值的堅守和理想人格的追求。
蘭雖幽而香風遠,「遠」這個字,既是個人小我的期許,也是社會大環境的反諷,對階級秩序提出更深的感觸;松雖寒而不改容,「容」這個字,在百折不撓的堅韌此時,也傳遞出未來時空的無限可能,激勵自己的詩、自己的努力,也可以經風歷霜而不改。從自我價值的肯定出發;擴及社會階級的局限與碰撞;最後又在漫長時空中,凸顯出理想人格的追求,在唐代的豐富多元中,既被邊緣化,又在邊緣中崛起,一如巴赫金「邊緣」與「中心」的活力替換,以一種超塵絕凡的姿態,在唐代繁華裡銘印出個人的悲喜交織,也映照出唐代社會的一面鏡子。
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很豐富。最後在「寂寂還寂寂,出門迷所適。長鋏歸來乎,秋風思歸客」的寧靜裡,透出一種無處可依的惆悵,化繁華為寂寥,長鋏空握,歸途漫漫,遍經滄海桑田的秋風,穿過一個又一個不同時代的光影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