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9 09:07:40小蟹子

最強大的飢餓是為了吞吃愛!讀《饕餮記》,分享〈楊枝露〉

    施羽從《山海經》裡盜出生養一切的白澤和吞吃一切的饕餮,又在《饕餮記》裡孵養出以強大的飢餓守護人間的饕餮和懷著幻夢重鑿天界通道的白澤。饕餮化身朱成碧,在無夏城蓮心佛塔前的食府天香樓,以奇珍異獸入料愛恨情仇入味,鑿開各種權謀算計艱辛疼痛,為浮生萬物諸多甘甜醇美腥苦酸澀,烹煮出迷醉人心的絕世至味。

    看朱成碧,漫漫歲月無盡輪迴的意象,從十三歲小女孩熟齡將軍和癲狂恐怖驚天神獸,剛好對應在人間遇到三個人。帶有神性的燃燈和尚,肉身成塔,純淨如初心,憐惜眾生也護佑天地;智謀無雙的段清棠,預言著文明的絕對力量,如將軍征戰,建設同時必然也在摧毀;自幼與妖獸親近曾允諾助他們重返靈界的常青,額前若隱若現裂開的血紅眼紋,像驚天神獸的飢餓吞吃,是神人的信念拉鋸。

    五百年前,蓮燈和尚犧牲肉身化為蓮心塔,將黑麒麟和通天引鎮壓塔下,從此靈界與塵世永隔;通天引絕,靈脈枯竭,遺留人間的無數妖獸茍延殘喘;神獸白澤謀圖搜集定魂神器十二件,處心積慮想再開蓮心塔。白澤與常青血肉融合,難分你我;朱成碧為逆轉常青天命,以心為祭。為保朱成碧長樂安康,被白澤附身的常青,餵她吃下忘憂糕,將自己從她的記憶中徹底抹去,轉而踏上旅途,憑藉滲透白澤的記憶,一步步拆解他佈下的龐大陰謀,兜兜轉轉,最後與白澤的心願匯聚,開鑿靈界,人妖各自安好。

    全書共分三部,每部上菜十道,從第一部的鮫人鱠胡眼蜂掌間珠天地春芙蓉焰無腸公雙生菇同心簽千齏麵長生餚,開展出人間的貪嗔癡愚不得圓滿;慢慢藉第二部的桃花酒百家飯楊枝露明月珠瓊華夢浮元子嘉慶李紅鯉凍,回溯精靈幻異,到了金蠺蠱和忘憂糕,已然揭露出不同立場的權謀拉鋸;第三部窮天極地,青稞餅醉朱顏佛跳牆無私藕玄蜂蜜水晶肉龍團雪蓑衣粽漱金宴,直到最後平常而其實最不平常的蛋炒飯,把許許多多《山海經》的神靈異獸,以及歷代述異傳說和獵奇筆記裡的小故事,嫁接在各種神奇的飲甜品,寫實得非常奇幻,喚醒我們對日常的敬畏,也提醒我們在分離與重逢、遺忘與記憶之間,溫柔煨熟,所有的浮生萬象。

    特別徵得高寶書版同意,分享從白蛇傳後設衍異的〈楊枝露〉,在沉淪與救贖間,品嘗每一口滋味,都是人心的投影。         楊枝露錄自殷羽《饕餮記》第二部.上冊

    少年在夜間急急奔跑,穿過陰森的長廊。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将枯萎的楊枝,只有頂端還殘留着最後一片綠葉。他捧着這楊枝,猶如捧着珍寶,滿心歡喜,連眉骨上新裂開的傷口,都快要感覺不到疼痛。長廊兩側的柱子上,盤着蛇形的雕塑,它們吐着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視着他。長廊的盡頭,占據了整片開闊的庭院的,是一處被朱砂繪制的封印所包繞的池塘。池邊的樹上交錯着繩索,挂滿了一張接着一張的咒符。

    他在池邊停下腳步,喘息着。察覺到他的到來,池塘中水花翻湧,升起來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條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雙目赤紅。

    「這可是你衷心所願?」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懷裏的楊枝,臉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這是我的願望,除此之外,再無它求。」

    「好一個再無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濺,蛇尾卷了過來,将少年死死勒住:「竟連你也……虧我還真的……

    少年只覺得肋骨根根劇痛,幾乎不能呼吸。白蛇卻忽然止住了話頭。伸出的右手還懸在空中,手指上已經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條手絹,打着拙劣的蝴蝶結。白蛇遲疑了一瞬,纏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傷又撕裂了,溫熱的血流下來,滴落在那蛇身上。白蛇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緊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絹一撕,然後翻轉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額正中的朱砂痣插了進去,生生撕開了血肉。

    鮮血淋漓,将白蛇的臉襯得猙獰無比。

    少年懷中的楊枝掉落在身側,最後一片綠葉無聲無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間成灰。

       

    許如卿第一次見到大白的時候,其實被他嚇得不輕。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頂着早晨的寒氣站在了父親的院子裏。父親是許家這一輩的家主,子女衆多,許如卿的生母只是個婢子,又已經去世,他在許家雖不曾缺衣少食,卻根本就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甚至疑心那個一年也召見不了自己一回的爹,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但這會兒,他卻被單獨召喚到了書房,說是要「父子親近親近」。這在許如卿的記憶中,前所未有。他進了書房。父親溫和地問:「如卿,眼下開了春,你該有十六了吧?」

    許如卿低着頭答道:「父親大人記錯了,我是臘月生的。十六歲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時有些尴尬。父親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終是作罷,背了雙手轉身,只吩咐他跟上。許如卿垂着頭,盯着他的腳後跟,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的偏門,上了那條兩側的柱子都盤繞着蛇的長廊。許如卿素來最怕這些冷冰冰的東西,嚇得撞上爹的後背。父親冷不丁地被他一撞,注視他一陣嘆了口氣「唉,這一輩怎麽就挑中了個傻子?」。

    這時他們已經站在了一片池塘旁邊,春寒料峭,許如卿腦子裏還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個哆嗦。父親發現他雙手顫抖,眼神渙散,将他的手拉過來一看:「這髒兮兮的是什麽?」

    許如卿急起來,一急就不知道該說什麽。父親看了這窩囊樣子,更是心頭火起,随手一揚,就要將他手中的手絹扔進池塘,這時,有白衣青年出現在父親的身後,輕巧地奪過了那隻手絹做的兔子,托在掌心問「這是什麽?」

    他眉眼狹長,是極好看的丹鳳眼,額前的朱砂痣,紅得如同血一般。許如卿說「手、手絹兔,是我娘……」他聲音越來越小,後面叫自個兒吞回去了。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便是我那個不成器的老七。還請重新考慮,代言人的人選能否替換——

    「不。」青年擡起了一只手,止住了許業臻的話,「本大爺喜歡這傻小子。」他俯下身來,笑嘻嘻地打量着許如卿,冰涼的蛇尾巴尖兒輕觸着他的臉……還俏皮地沖他擺了擺。許如卿僵硬地轉過脖子,「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無夏城傳聞,許家祠堂中供奉着家神。許家祖上原來是鎮江府的醫官,遷到無夏之後,就做起了藥材生意,後來因為生意越來越紅火,也開始經營些諸如織造、木材、造船的營生。說來也奇怪,許家無論做哪門生意,都順風順水,偶有幾次天災人禍,都平安度過,就仿佛是有神靈庇佑一般。

    家神這類家族秘辛,從來不是許如卿能接觸到的,沒想到竟是真的,而且,還是條蛇。許如卿怕蛇,但更怕父親的板子。他住在池塘旁邊的屋子裏,收拾房間的下人動作飛快,天還沒黑就趕緊撤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被窩裏哆嗦了一宿。

    那蛇很乖,整整一個晚上沒來騷擾他。

    第二日早上,騷擾的人才終于出現,卻是以老二許芳卿為首的幾個哥哥「聽說某個小傻子交上了天大的好運氣,竟然被選中了做代言人?」「據說家神的脾氣暴躁,不好相處,就你這樣的,小心哪天被吃了!」……

    「不不,我不喜歡人肉,人肉不好吃。」這時一個聲音加入了進來,溫潤俏皮,略帶笑意。哥哥們猶繼續道:「這家夥從小怕蛇,該不會是,嚇得尿褲子了吧?」

    「這倒是沒有,不過哭一宿也是可以理解的,差不多每個代言人剛來時都這樣——」終于反應過來的孩子們齊齊轉頭,那白衣的青年趴在湖邊的石頭上,懶洋洋的,朝他們揮了揮手。他嘴角開裂,蛇牙突出,鮮紅的信子伸了出來,又縮了回去「其實你們幾個也不用嫉妒,本大爺也挺喜歡你們的。不如一起留下來喝茶?」

    幾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哪裏見過這等陣勢,當即嚇得屁滾尿流,哭着回家各找各媽去了。最初的懼怕退下去之後,許如卿問「家,家神大人,你為何會選我?」

    「想不通?那就想到通為止吧。」

    許如卿并不聰明,卻非常執拗,他真的蹲在了池塘旁邊想了整整一天。直到家神終于忍耐不住,從池水裏嘩啦一聲冒出來,氣急敗壞地道:「真是受不了你了!那只是一句玩笑,玩笑好嗎?你知道什麽叫做修辭手法嗎?你還真的就當真了?」

    一件夾襖被劈頭甩了下來。許如卿的視線被擋住了,他伸手拽了一陣,也沒能順利掙紮出來。緊接着耳邊就響起了嘆氣聲。有人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幫他套上袖子。那只手乾燥、修長、出奇的溫暖。一點兒也不冰冷。

    「怎麽這麽笨。」家神抓着夾襖的衣領,往下一扯,對着冒出來的那只腦袋說。許如卿有點兒暈。他依然在懼怕家神的蛇尾。但,自從阿娘去世之後,再無人這樣待過他。

    ……你為何選我?」

    「真是被你打敗了!行行行,是因為你是這一輩許家人中最優秀最出色的好不好?」

    許如卿當了真,握住他的手腕問「你的名字是什麽?」

    青年一愣,随即微笑起來,半瞇着狹長的蛇眼,眉間朱砂痣熠熠生光,靠過來,在少年耳邊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大白。」

    「我會努力,做你最優秀的代言人。」許如卿鄭重承諾。大白微微蹙起了眉頭:「那也不是什麽,值得這麽驕傲的事情吧。」

    他低聲嘲諷,說罷垂下了肩膀,默默地要潛回池底去。那個背影,怎麽看怎麽蕭索,就差配上幾片飄落的秋葉了。許如卿忽然想起來,自己至少還有關于阿娘的回憶,可他,一條不曉得在這池塘裏待了多久的蛇,只有孤零零的一個。許如卿喚他,遞出手絹兔:「這個借給你。不過,只借一下。要是有什麽傷心事,可以告訴它。」

    「噗——哈哈哈哈!」大白盯了那兔子一陣。果然被嘲笑了……許如卿剛準備收回,手裏的兔子就被珍重地接了過去:「謝謝。」

    大白又趴回石頭上,就「如何做好代言人」這個話題發表了一番洋洋灑灑的演說,春天要吃這個,夏天要吃那個……直聽得許如卿昏頭轉向。「至于眼下嘛,還是搞點兒美酒來吧?」

    許如卿生怕大白喝醉了耍起酒瘋來,不好收拾,所以只去廚房尋了些鳳和樓的「雨中」。這是青梅酒,卻是最淡的一種,連四姐姐都能當飲料喝。誰曉得,這蛇也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酒瘋卻是撒了個十足十,抱着酒壇子在池塘裏一圈一圈地游,還對着月亮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爺想咋整就咋整!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将出換美酒……」他一斜眼睛,瞧見了許如卿,「來來來,與爾同銷萬古愁!許兄?想當年咱倆大鬧金山寺那陣兒……

    這裏面有金山寺什麽事兒?許如卿無奈地舉起茶杯,安撫性地跟他碰了碰杯子,一飲而盡。整個世界忽然奇怪地晃動起來,他只覺得四肢發熱,頭腦發沉,剛想起身,就咚地一頭栽倒在地。奇怪的是,依舊能聽見大白在旁邊嚷嚷:「怎麽就醉了呢?我只是往你的茶裏加了半杯青梅酒。青梅也會醉?青梅也算酒???」

    許如卿無法回答。他瞇着眼睛,才能勉強看清大白的身影,他垂着長髮,靜靜地注視了自己一陣,接着又開始在池塘裏一圈一圈地游了起來。游了一陣,大白回頭看着湖邊挂滿咒符的繩子,伸手觸摸,一瞬間,電光四射。大白的手背上有血流下來,叫他伸出信子來舔了。

       

    這一醉,許如卿在池塘邊的地上睡到第二日早上。大白的蛇身在他周圍蜷了一圈又一圈。本來該是冷血的動物,卻奇異地散發着溫暖。看他醒來,大白俯下身,翹着嘴角:「醒了?可還記得昨晚是誰把口水流了我一身,還說夢話來着?」

    這分明是在調侃,許如卿卻依舊當了真。他臉紅起來,掙紮着要爬起來道歉,就聽見身後傳來仆人的聲音:「七少爺,家主有請。」

    許如卿有些迷惑,難道又要去「父子親近親近」?

    許業臻召喚他到書房,溫言細語一陣,同時給了個小小的蠟丸,讓他帶給家神。他依言照做,看着家神将那蠟丸輕輕一捏,裏面是張寫了字的小紙條。

    試問閑愁都幾許,道是無晴卻有晴。旁邊還有兩枚紅印,分別蓋着兩個數字:叁、肆。

    許如卿越發迷惑了。他雖記性不好,幾年的刻苦努力下來,腦子裏好歹也裝了些東西,知道第一句出自賀鑄的《青玉案》,第二句則是劉禹錫的《竹枝詞》。這兩句風馬牛不相及,還有那兩個數字,放在一處,究竟是什麽意思?他這樣想着,不由得問了出來。家神卻面無表情,也不理他,只将紙條收起來,回身便潛入水中。

    直到深夜,家神都沒再出現。

    許如卿一直靠着長廊的柱子等着,終究是支持不住,睡了過去。睡夢中,他總是隐約聽見,有一個聲音,遙遙地念着那兩句詩:試問閑愁都幾許,道是無晴卻有晴。那聲音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心中叫那兩句詩塞得滿滿的,又酸又澀,不由得輾轉起來,再難入睡。睜眼時,卻猛然望見盤踞在頭頂房梁之上,體型龐大的白蛇。許如卿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整個人卻猶如被夢魇壓住一般,動彈不得。血紅的眼睛,尖利的蛇牙,不斷滴落下來的腥臭的液體。

    會被吃掉吧?這一次,一定會被吃掉吧?一個念頭忽然閃了出來:不能退縮,不能眨眼!也不曉得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如果退縮,或者躲避,就會被猛獸吃掉。唯一的生路,是鼓起勇氣,背水一戰。許如卿也瞪大眼睛,跟那燈籠般的兩眼對視。

    「傻子。」雷鳴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震得他耳朵疼痛。白蛇跟他對視一陣,終于游走。他這才喘上氣來,只覺得胸口劇痛,爬起來時,沾了一手腥臭的液體。

    那是血。從房梁上滴落下來的,是妖獸墨色的血。

    「大白!」許如卿連滾帶爬,一路順着血跡追了過去。血跡一路蜿蜒去了池中,旁邊扔着大白常穿的那件雪白的錦衣,已經破爛不堪,如同被野獸撕咬過一般。他再往前走了幾步,又在地上見到了他當初塞給大白的手絹兔子。

    那件錦衣上血跡斑斑,可這兔子卻還是幹幹淨淨的。許如卿将手絹兔子捏在手中,只覺得心亂如麻。眼看大白受了傷,想必是現了原形,他若再往前,恐怕是真的會被吃了。可叫他将大白獨自扔在這冰冷的池水當中不管不顧,卻是萬萬做不到的。正在此時,耳畔傳來了潑水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大白最愛趴的那塊石頭後面掙紮。許如卿心中一喜,竟然忘記了害怕:「大白——

    「滾!」大白半身都在水中,蛇尾甩動不止,所幸仍是人形,正在咬牙切齒地拔着貫穿了手掌的一枚箭頭。聽到他的聲音,頭也不曾擡,只扔出石頭般僵硬的一個字。那箭頭是寒冰凝聚而成,似有倒鈎,在他傷口中攪動,卻無法被順利拔出。許如卿心頭一頓,要知道能凝冰成箭者,整個無夏城中只有一人——巡獵司的魯鷹魯教頭。

    大白,你究竟做了什麽?望着一股一股的墨血湧出來,他只覺得那箭頭是紮在自己身上,痛得無法言語,于是壓下疑問趟進了池水,一步一步地朝着大白靠近。池水凍得他直發抖。大白不是蛇嗎?蛇不是最怕冷的嗎?他之前從來不知道,待在冰冷的池塘中,是如此難受。

    大白已然虛弱,甚至連掙開他的力氣都沒有。許家傻子緊咬着嘴唇,将箭頭輕巧地轉了個方向,一點點取了出來,接着從懷裏摸出瓶藥粉來,全都倒在那傷口上。那血起初還洶湧,接觸到藥粉後,便慢慢地止了。

    ……你倒是熟練。」大白看他一眼,「你那幾個哥哥的教導?」許如卿不作聲,抖散了那只手絹疊成的兔子,小心地裹到大白手上。大白的手要往回縮,被他按住了。

    「傻子,這可是你娘給你的。日後你再有傷心事,可要跟誰去說?」

    這個夜裏,大白的語調一直陰沉,到了此刻,才有點兒恢複成平日裏調笑的樣子。許如卿沒有回答,他還在仔仔細細地裹着大白的傷處,最後打了個笨拙的蝴蝶結。

    「看,像不像兔子耳朵?」他指着那兩處飛起來的手絹邊角道,「日後我若再有傷心事,便跟你這只大兔子說。」

    聽了他的話,大白的臉先是一紅,接着又漸漸地白了,好一陣才恢複成原來嘻皮笑臉的樣子。

    「小傻子,本大爺今晚高興,給你講個故事吧。」他懶洋洋地朝石頭上一躺,「從前有一只修煉千年的白蛇,某一回失了法力,危機時刻被個過路的小牧童給救了……

    許如卿聽到這裏,反應過來:「這個我聽過,是許仙跟白娘子的故事嘛!白蛇變成美人,還給許仙生了個兒子呢!」

    「胡扯!」誰曉得大白真的冒起火來,頭上的火苗都快能看見了,「這都是那些個寫話本的酸秀才在胡扯!老子明明是……我講這故事裏那白蛇明明是公的!」

    「喔。」許如卿傻傻點頭。大白氣哼哼地将臉扭向一側:「你還要不要聽了!」

    「要聽,要聽的!」

    一開始,白蛇确實是只想報恩。報完了恩情,便再不相欠,自己便能回山潛心修煉——這樣想着,卻不知怎地,一來二去,跟這人類成了朋友。彼時那小牧童已經轉世,這一世姓許,是鎮江府的醫官,平日裏喜歡着一襲青衣。白蛇半開玩笑地喚他小青,他也不曾反駁,只是笑咪咪的。那時鎮江瘟疫橫行,野鬼出沒,他們二人白日行醫,夜晚捉鬼,做了不少好事。

    有一回,許小青教旱魃所傷,傷口無法愈合,白蛇為救他竟然盜了仙草,引來了天雷一路追擊。原本天雷要罰,也只該罰那白蛇一個,誰知道許小青以人類之軀,卻緊抓住那白蛇不放,與它同受了萬鈞雷霆。危機之時,那白蛇拼了千年道行,将許小青護了下來。這一下不得不現了原形,只能回西湖湖底繼續修煉。

    臨別時,許小青在他們初遇的斷橋邊折下了一枝楊枝,送給白蛇當作是送別的贈禮。而白蛇在楊枝上施下了一個法術,許諾說,直到我們下次見面,這楊枝都不會枯萎。

    「後來呢?」許如卿催促,「後來,他們可有再見面?」

    「沒有。」大白忽然斬釘截鐵,「許小青後來老死在鎮江,那蛇在西湖下,他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

    大白轉過來看他,那雙蛇目非常深,幾乎能将人吸進去。「時候不早了。」他桀然一笑,「小孩子要早點睡覺去。」

       

    接下來一連數日,大白都待在池塘裏養傷。

    說是養傷,其實不過是變着法子地折騰許如卿,一會兒要他尋這樣東西來吃,一會兒要他上藏書樓查那樣東西的來歷,将他這個倒黴的代言人使喚了個不亦樂乎。好不容易消停了半日,又要許如卿出去逛逛,看看最近無夏城中都發生了些什麽新鮮事。

    許如卿念在大白是傷員,又困在池中多時,以他貪玩好耍的性子,這次想必是悶壞了,便依言出了門去打聽。

    最近無夏城裏出了件大事,商會薛頭領家收藏的閑晴壺被盜了。這閑晴壺是唐朝時傳下來的寶貝,據說壺身由整塊水晶雕成,四壁中皆有細碎冰晶,若是第二日天氣晴好,冰晶便會減少,由此可預知天氣,頗為神奇。近來無夏城中多家富商被盜,盜賊行蹤隐秘,現場又有妖獸留下的痕跡,薛頭領還特地請了專門捕獵妖獸的巡獵司羿師前來看守。

    「沒想到還是被盜走了!」許如卿在空中比劃着,「據說,那盜賊有這麽粗的腰,沒有手也沒有腳!」

    大白曬着太陽,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就這些?就沒有別的有趣的事兒?」

    「啊,要說有趣的話……」許如卿往好吃好玩的方向想了想,總算想起來另一件事。天香樓的朱成碧挂出了桃花薄絹窗簾,這次給大家免費品嘗的是一款新的甜品。但嘗過的人都說,這根本不是什麽甜品,反而苦到讓人咋舌,據說是用柚子和一種前所未見的、來自天竺的甘露果做的。

   「甘露果…………

    「大白,你不會也想去試吃吧?」

    大白瞇起眼睛問:「怎麽?我若想吃,你便能帶我去?」

    許如卿啞然。這池邊的朱砂封印和繩索上的咒符,他只認得一丁點兒,但這密密麻麻的陣勢,明擺着是要将湖中的兇獸永遠困在其中,不得自由出入。

    「我只有在得到代言人給的任務之時,才可以離開這池塘。」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大白道,「除非,這位代言人心甘情願地帶我離開。」

    一瞬間,大白伸手觸碰咒符的場景再度浮現,蜿蜒的血從他的手背上流下來。「所以,你可願帶我去天香樓?」

    許如卿張口結舌,只覺得冷汗涔涔,幸得身後再度傳來仆人的聲音,連調子都是一樣的:「七少爺,家主有請。」

    兩岸猿聲啼不住,青鳥殷勤為探看。這次許如卿搶在大白的前頭,捏碎了蠟丸,小紙條上是兩句完全不相幹的詩句,旁邊也蓋着紅印:伍和貳。大白伸手将紙條接了過去,慢慢地揉成了一團。

    許如卿心煩意亂地想着大白剛才的話:他說任務,什麽任務?跟這些詩句有關系嗎?大白的傷又從何而來?他還在為自己的笨拙懊惱,一旁的大白已經頭也不回地潛入了水中。

    「可你的傷還沒有好全!」

    回應他的只有水面上剩下的漣漪。

    許如卿蹲在池塘邊等到了深夜,最終還是睡了過去。他做了一個噩夢。他夢到大白遍體鱗傷地躺在池塘中央,整個池子都被他的血染得變了色。許如卿在夢中掙紮起來,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靠近大白。反倒是大白慢慢地自池子裏爬了出來,一只手垂在身側,拖着一把他之前從未見過的劍。

    夢中的大白垂下頭,久久地看着許如卿。他的發絲掃過許如卿的臉頰,身上的血腥氣不斷地傳過來。許如卿心口疼痛,臉頰上卻驀地一燙。大白将一只手放上了他的臉,卻不像平常那樣,戲谑地一扯,只是珍重地停留在那裏。

    蛇不該是冰冷的生物嗎?為何那只手如此滾燙,直教人想要放聲大哭?許如卿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天色已經大亮,他身邊并沒有受傷的大白,連池水也是平常的顏色。甚至連任何能表明大白出現過的痕跡都不曾有過。周圍的一切都依舊如故。

    但許如卿知道,經過這個早晨,一切不可能再恢複到以往。昨夜的夢境将要消逝的那一刻,大白手中的那把劍短暫脫離了他的控制,發出了清脆的、猶如鳥鳴的震動聲。

    啼鳥劍。

    他曾在藏書樓讀到過相關記載:這是官家賜給巡獵司的寶物,夜間可在室內自行盤旋,鳴聲如鳥。要取得它,必須闖入無夏城巡獵司的總部,與整個無夏城的羿師為敵。原本紛亂複雜的碎片,忽然之間各自找到了恰當的位置,顯示出可怕的答案:這個被許家奉為家神的大白,是個賊。他不斷地受傷,正是因為他不斷地偷盜寶物所致。許如卿撐着桌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大步沖進藏書樓,在書架上瘋了般翻找,将一本又一本的古舊書籍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激起來的灰塵嗆得他連連咳嗽。

    一本獸圖譜掉落在他面前,正是他在找的那本《神州妖事錄》。之前閱讀時,因為跟大白有關,他特地留意下作者:疏星樓主,正是巡獵死徐疏影徐學士的化名。翻開的書頁上畫着只發狂的巨大白蛇,胸腹上特地标出了三塊鱗片,用朱砂點成了紅色,插着只明晃晃的劍。

    ……狂蟒之怒,兇險無比,唯有七寸乃致命之處,可殺之。」許家的小傻子跌坐在地。

    他在藏書樓裏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然後主動敲開了父親的房門。

       

    「大白,父親已經同意了,我帶你去天香樓。」

    一聽到這話,大白立刻從池塘底下冒了出來。自那個噩夢的夜晚過後,這是他第一次出現,看起來蒼白消瘦了不少,卻似是歡喜得很。但見他身形一晃,便在許如卿面前化去了蛇尾,眼睛跟指甲的形狀也發生了變化,看起來,不過是個風度翩翩的尋常人類公子哥兒罷了。

    「逛街吃好東西去囉!」他笑起來,随手将池邊挂着咒符的繩索一撕。繩索應聲而斷。

    也不知道大白是有多久沒有自由自在地離開過那池塘,這一下被許如卿帶入了鬧市,就跟鄉下來的孩子一般,凡事都新鮮無比。「你看,你看,這個燈籠是會自己打轉的!你們城裏人真會玩兒。啊啊啊,那邊有用橘子串的冰糖葫蘆!「

    許如卿步履沉重,雙手揣在懷裏,跟在後面一聲不吭。他跟父親提出要帶大白離開池塘,并以性命擔保會将他帶回來,得到的卻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的命值幾個錢?」父親的咆哮似乎還在耳邊,」那只蛇才是我許家的搖錢樹,只要有了它——」書房屏風後面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打斷了他父親。這人招了許業臻過去,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父親才點了頭,允許他帶大白出來。

    ……那人是誰?

    是了,他是大白的代言人。當初是他先握住大白的手。是他許下承諾,要做他的代言人。如今,他卻是要食言了。等大白嘗過天香樓的甜品,他便要告知巡獵司,他們尋找的盜賊,就被困在許家的池塘之中。

    犯罪伏法,天經地義。更何況,有徐學士在,巡獵司想必早就知道大白的致命之處。去自首,然後待在巡獵司的獄中,總比遭到圍捕獵殺要強,不是麽?自出得門來,他一直在心中默默念着,可這份決心,遭大白此刻燦爛的笑容一撞,竟然寸寸動搖,化為齑粉。熱血朝頭上湧過來,他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的一切。大白卻将他的手一牽,笑吟吟地指了指他們頭頂上寫着朱字的圓形燈籠:「吶,天香樓到了。」

    大白牽着他上了天香樓。兩個雙生的婢女迎上前來,就像是認得大白一般,将他倆直接帶上了二樓的雅間,又用白瓷的小碟上了那道傳說中的新甜品。

    「我家掌櫃的說了,這甜品新研制出來,還未曾取名,兩位嘗過之後如有靈感,不妨說給她。」穿翠綠褙子的婢女脆生生地道,又擺上了茶,「這茶是贈送的。」

    小碟的形狀是只端坐的白兔,碟內灑滿晶亮的柚子粒,浸泡在橙黃色的液體當中。許如卿嘗了一口,果真是苦澀異常,卻奇妙地,會在喉嚨深處引起一絲回甘。第二口再吃下去,苦味卻淡了,倒是甘甜一分比一分誘人。許如卿不解道:「真奇怪,明明這麽苦,為何我總還是想要再吃一口?」

    他捧了一旁的茶喝了,還想再發表些評論,身體卻搖晃起來,咚地一聲趴在了桌上……又來!心中狂喊,卻只是四肢發熱,動彈不得。旁邊的門簾一掀,跳出個十三四歲,梳着雙髻的小姑娘。

    「還真是只有半杯青梅的量?青梅也會醉?青梅也算酒?」她手中持着把團扇,像是覺得好玩似的用扇柄戳着許如卿的臉,語氣跟大白一模一樣。一個緊跟在她身後的年輕公子道:「你自己不也是一樣,有什麽資格說別人?」

    「我就不會睡。」

    「是是是,你只會現原形噴火炸掉半個天香樓而已。」

    許如卿認得後來這位,是在天香樓當賬房的常青公子。這麽說,眼前這小姑娘,便是朱成碧?許如卿趴在桌上,看起來已經沉沉睡去。他們像是不知道他能聽見一般,自顧自地說着話。常青一臉嚴肅「好不容易哄得小許公子肯帶你出來,咱們還是說正事要緊。過了今夜,月亮的方位發生變化,這畫可就是白畫了。」

    他從懷裏拿出來幅畫,展示給大白。大白伸了只手,懸在那畫面上方。許如卿從未見過大白如此專注,忽然間惶恐不已:大白看來跟他們早就相識,連這次出來品嘗甜品也早有預謀,他們故意用青梅酒放倒了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麽?這畫中又有什麽玄機?聯想到大白的盜賊身份,徐如卿更加着急了。他想要喊出聲來,可喉嚨嘶啞,真正發出的,不過是一絲呢喃而已:「大…………

    大白渾身一顫,收回了那只手。他又跟朱常二人不知說了些什麽,朱成碧立刻皺起了眉頭。大白說完,便朝許如卿走來,拽了他的胳膊,往自己的肩上一放。許如卿昏昏沉沉,又聽得常青在身後說:「白兄要想清楚了,許業臻的胃口越來越大,先是要閑晴壺,接着又是啼鳥劍,一次比一次兇險,完全不給你休養恢複的機會。我跟掌櫃的都在疑心,他背後是白澤指使,若果真如此,你這次回去,只怕是兇多吉少!」

    「抱歉。」大白的腳步只停頓了一下,扭頭道,「時候不早了,小孩子該上床睡覺了。」

    「這個榆木腦袋!」朱成碧憤憤道,「今後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大白背着許如卿,在巷子裏走着。深邃的夜空中飄着細碎的小雪,已經在大白的頭頂積了薄薄的一層。

    「大白。」

    「嗯?」

    「剛剛在天香樓上,我喝了茶,不知怎地就睡過去了,但睡得并不沉。我聽到常公子說……

    「你聽錯了,他什麽都沒有說。」

    許如卿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尋找到要說的話:「我去爹的書房,求他允我帶你出來時,瞧見了一只四壁都是冰晶的壺,西牆上多了把裝飾精致的劍,之前也從未見過。」

    試問閑愁都幾許,倒是無晴卻有晴。他真是笨啊,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第一句的第三個字,和第二句的第四個字,加在一起,正好是「閑晴」二字——閑晴壺。

    兩岸猿聲啼不住,青鳥殷勤為探看——第五個字和第二個字,分明在說啼鳥劍。

    這便是代言人給的「任務」了。

    寒冰凝成的箭頭,染滿整個池子的血,池塘邊為了囚禁兇獸而設下的重重封印,一次又一次,越來越難以盜取的寶物……愧疚、痛楚和疑惑一起湧出,許如卿渾身發抖,連牙齒都在打架:「是我,是我親手遞給你的……」他親手遞出去的蠟丸裏,隐藏着鋒利的刃。可大白為何不逃走?許家究竟是靠什麽,竟能這樣驅使他?還有,藏在父親書房裏的,那人是誰?

    每走一步,便越接近真相。可眼前依舊是迷霧重重。

    「傻子。」大白笑出了聲,「跟你有什麽關系?」

    「大白,你走吧!」許如卿忽然想到這一層,開始在他背上扭動,「把我扔下來!眼下你已經出了封印,又無人跟着我們,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趕緊逃走吧!」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

    大白皺起眉頭來回頭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朝前走去。「乖乖待住了!」他呵斥道,「你以為,束縛住本大爺的,真的是那只小小的池塘?」

    此刻他們已經站在了許府門前,新挂上的燈籠散發着朦胧的紅光,兩側的石獅子頭頂上都積着雪。大白停下來,擡頭看了一陣門楣上高懸着的那個「許」字。

    「我可是,你們許家這一百四十年來的家神啊。」

       

    常記溪亭日暮,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三只蠟丸剛到手,就讓許如卿捏碎了。裏面的字條上寫着這樣兩句詩。旁邊的紅印只有一個,是個「壹「字。每一句的第一個字,湊在一起。卻不是任何寶物的名字,而是一個人名——常青。

    「你讓他去殺人?你讓他去殺他的朋友?」

    「什麽時候輪到你質疑我的決定?」許業臻吼起來,「還不趕緊把字條拿去給他?!」

    許如卿置若罔聞,他還在盯着那猶如滴血的紅印。許業臻最見不得就是他這副呆傻的樣子,氣憤起來,随手拿了一旁的鎮紙就敲在他額上:「還不快去?!」

    頓時有血從眉骨上流下來,鑽心地痛。許如卿的心裏卻忽然一下子清明開闊了起來,他甚至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這樣聰明過。

    「父親如此生氣,是因為你并不能直接驅使他。」他血流滿面,卻笑得由衷歡喜,低聲道,「所有的任務,必須要通過代言人才可以傳達。而如今,我才是他的代言人。」

    「混賬!」許業臻氣得一腳踢翻了他,「要不是年滿五十就得讓出代言人的位子,你以為我不會親自驅使他?那蛇妖親口跟我說過,選你做代言人,只是因為你傻!你還以為他真的看中了你——他能看中你什麽?」

    許如卿點點頭:「父親說得對,我是許家出了名的傻子。可連我都曉得,這一百多年來多虧家神庇護,許家方能有如今安泰富足。家神于我許家有大恩,如今卻被逼着做些雞鳴狗盜之事。」他向來口齒笨拙,語速也慢,但一字一字,越到後來,越是堅定洪亮。這幾句話猶如奔湧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孩兒再傻也知道,這是忘恩負義!」

    許如卿這十幾年的人生,猶如在飄着細雪的夜晚孑然獨行。哥哥們欺他、辱他,父親冷落他,他便樹起了一堵冷淡呆傻的高牆,任何擊打落在上面,都不會激起反應。可這不代表,他不會憤怒,不代表這十幾年來重重累積的屈辱,沒有像熾烈悶燒着的火炭一般燒灼着他的心。更何況,如今遭到欺辱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個背着他,行走在漫天細雪之中的青年。他依然記得他後背的溫暖,記得自己半睜着眼睛卻怎麽也控制不住眼淚,濡濕了大白的衣裳。

    就算明知回許家後可能面臨的命運,大白也不曾背棄過他。要他在此刻背棄大白麽?絕不可能。

    「你打死我吧。」許如卿端端正正地跪坐起來,朝他爹磕了一個頭,「孩兒寧可去死,也不會逼大白去殺人。」

    許業臻面紅耳赤,眼看要暴怒,屏風後面忽然響起了慢條斯理的話語聲:「許家主,你果然養了個好兒子。」一直藏在暗處的人走了出來,是個滿頭蜷曲白髮的青年。

   常公子?許如卿一愣。不,不對,雖然相貌一樣,但這人的額上有鮮紅的眼紋。他笑瞇瞇地蹲在許如卿面前,從懷中取出根快要枯萎的楊枝遞了過來:「你聽過白蛇和許小青的故事嗎?」

    那白蛇,當初其實是見過許小青最後一面的。

    許小青終身行醫,到了耄耋之年,還親自背着藥箱上山采藥,不幸遭了虎患,受了致命的傷。在他即将去世之前,那白蛇得知消息,帶着楊枝出現在他的床頭。最終還是沒有能夠保護好他,這讓白蛇感到萬分懊惱。所以他在許小青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當着滿堂許家子孫的面給出了承諾:從今往後,我将是你許家的守護家神。你的後人,只要拿着這楊枝來找我,我便任他驅使。直到——「直到這楊枝上所有的葉片,都枯萎為止。」

    白髮青年将楊枝塞到許如卿手裏,那枝條上面,只有最頂端還殘留着最後一枚綠葉。「這楊枝,是那白蛇的心。他為許家操勞了這一百四十年,慢慢地,将心血熬成了灰,如今只剩最後一絲希望還在。許家少爺,你可想過要放他自由?」

    許如卿驀然睜大了眼睛。放大白自由,這是他想都未曾想過的好事,可父親呢?父親絕對不會同意——許業臻在白髮青年身後站着,肩膀有些瑟縮,看起來竟然對這白髮人頗為忌憚。

    「你只需要将這楊枝拿去給大白,什麽也不用多說,他自己便明白了。」

    許如卿內心隐隐不安,可「給大白自由這件事情如此美好,他生怕自己一遲疑,機會便稍縱即逝,接了那楊枝便朝池塘邊跑去。

    誰曉得大白一見到楊枝,竟然激憤如此,不僅襲擊了他,還生生從自己的額上,挖出了蛇珠。那是枚發着溫潤光芒,鴿蛋般大小的玉珠,脫離了大白的手之後,在空中緩緩下落。終于被一只手穩穩地接住了,是那給他楊枝的白髮青年。

    「是你!為何騙我?」許如卿喊起來,他被大白甩在一旁,見他失了蛇珠,重現獸形,只在池中哀嚎翻轉,心痛得簡直要目眦欲裂。

    「我可不曾騙你。傻小子,當初是這蛇自己許下諾言,持楊枝者,願任其驅使。你爹是個不中用的代言人,這蛇寧可困在此處,接一些萬分兇險的任務,也不肯向他交出蛇珠。幸好這一輩的許家人裏出了個你。」

    他呵呵笑起來,蛇珠在他手中轉動,淡淡生光:「我就知道,只要你出馬,他一定會挖出來給你。如今這樣下場,只能怪他自己,當初非要用這寶貴的定魂玉珠來煉蛇珠。」

    他拍了拍許如卿的臉,身形漸漸消散在空中。「多謝你,小傻子,咱們後會有期。」

       

    紹興十四年,無夏城中忽現雪白蛇妖,身粗如牛,長十丈有餘,雙目赤紅。所過之處屋舍倒塌,護城河水随之上漲,淹城南數百戶。可憐許府百年家業,皆為廢墟。那白蛇雖痛楚不堪,倒像是還有一絲清醒,也不去追尋常百姓,只一路追着許業臻而來。許業臻給嚇得魂飛魄散。他之前都是聽了白髮人的讒言,又被白蛇盜來的珍寶耀得迷了心竅。如今白蛇已經将他逼到了護城河邊,吐着鮮紅的信子,眼看是要撲下來

    「我錯了!家神大人饒命啊!」他抱着頭,半身都泡在水裏,只道是此命休矣。等了一陣,卻未有動靜,方才戰戰兢兢地擡頭一看,擋在他身前的,是許如卿。

    那白蛇也像是認出了他,猶豫起來。

    「好兒子,不像你那幾個哥哥,跑得一個比一個快,反倒是你,還惦記着為父的性命——

    「不對。」許如卿打斷了他,「我只是不想眼睜睜看着大白殺人而已。」

    許業臻面色難看至極,但考慮到事态緊急,還是解下了腰間的啼鳥劍,塞進了許如卿手裏:「用這個!此刻它擡着頭,正好露出七寸,就在——

    「胸腹下方,三枚淡紅色鱗片。」許如卿喃喃。他擡頭望着白蛇,緩緩地舉起了啼鳥劍。

    許業臻還來不及問他如何知曉,啼鳥劍就已經震動起來,發出了哀鳴。劍光一閃而過,鮮血噴湧。

       

    「大白那個傻子!」

    那時,白髮的青年消失後不久,朱成碧就出現了。

    「他跟你爹有過約定,若是代言人帶來的不是蠟丸,而是楊枝,則意味着,代言人想要的是他額上的蛇珠。」她翹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上,遠遠地望着發狂的白蛇。「那天他上我天香樓,本來是要逃走的。我跟常青安排許久,終于等到他說動了你,将他帶出了封印。常青畫了一條直通西湖的通道,只要他邁出一步,便可從此自由,可他居然眼睜睜放棄了!」

    「為何?」許如卿迷惑地問。

    「為何?」朱成碧反問,「我那道甜品,分明苦澀無比,為何你還要一口一口,舍不得放棄?許家人貪得無厭,那楊枝屢遭摧殘早該枯死,為何還有一片綠葉,不肯枯萎?」

    總還是,有那麽一絲希望的。無論是多麽苦澀,盡頭處總有一點甘甜在。無論與人類相處的歲月多麽的不堪,總有那麽一個人,兩個人,帶來的溫暖和慰籍,足以讓楊枝上的最後一片綠葉堅持下來,總也不肯枯萎。

    例如許小青,例如許如卿。

    「你知道那蛇跟我說的是什麽?只要許家還有一個後輩值得守護,我就還是許家的家神。」

       

    鮮血噴湧,卻不是妖獸的墨血,而是人類的鮮血。許如卿松開了手中的啼鳥劍,任其掉落在護城河裏。白蛇猛撲下來時,蛇牙貫穿了他的肩膀,正好讓他能夠将一只手放入它的口中。

    「吶,大白,你心心念念的甜品。」痛楚眩暈之下,許如卿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他的手中一直握着只用糯米皮包裹的小團子,裏面仔細包着大白在天香樓嘗過的那道甜品。朱成碧交給他時說過,如今大白失去蛇珠,痛楚發狂,唯有這來自天竺國的甘露果,能重新喚回他的神智。

    「否則,我就得親自出馬了。」她眼中閃過一絲金色,「唉,那只瘦骨嶙峋的蛇,想也知道不會有多好吃……

    許如卿再聽不見她後續的叨叨,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小團子上了。這甘露果,真能有如此功效?楊枝已完全化為了灰燼,可見大白對人類是徹底地失去了希望。重重折辱,屢遭背叛,還能讓他再相信一次嗎?

    那蛇含了糯米團子,只是一愣,雙目中的紅光漸漸淡下去,蛇口也不由得一松。被他叼着的許如卿倒了下來,教水流一沖,卷入了護城河中的更深處。河水冰寒刺骨,肩上的傷口騰起血霧。他根本連揮動手臂上浮的力氣都沒有。這一次,是真的會死掉吧?許如卿在水中睜大雙眼。奇怪的是,現在反而不再疼痛,只是懶洋洋的。他甚至還望見,前面的河水中出現了一只雪白的大兔子,雙目赤紅,還在散發着光芒,就跟娘給他疊的手絹兔子一樣。它朝他游過來,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卻一次又一次被水流沖開了。

    ……白?他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只是反複地想着:對不起,沒能做好你的代言人。我太傻了,才會受了騙,連累了你。但是,我不曾背叛過你。我許如卿寧可去死,也不會背叛你。請你,再相信我們一次吧。

    忽然,那兔子睜大了雙眼。它身後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無數根碧綠的楊枝從光芒中洶湧生長出來,刺破了河水,朝着許如卿洶洶而來,又小心翼翼地将他圍在中央。

    無夏城的護城河中,居然長出了一株茂盛的楊樹。

    朱成碧帶了常青在一旁圍觀,看着樹冠上跳下來兩個人:大白已經恢複了人身,抱着許如卿,緊張地檢查了一番,便開始施展法術,給他治療肩膀上叫蛇牙貫穿的傷口。

    「啧啧!竟然連已經成了灰的都能發出新葉,真是嘆為觀止。」朱成碧踱過去,「別擔心了,一時片刻就能醒。」

    「你閉嘴。」大白頭也不擡。朱成碧哪裏受過這種待遇,當時就要發作,卻被常青拽住了衣領拖到一邊去了。許如卿在這個時候睜開了眼:「兔子……剛才水裏有只大兔子救了我……

    「你傻啊?啊?我就沒見過你這麽蠢的家夥!」大白雙肩抖動,眼看是氣得直哆嗦,「不知道躲開嗎?那麽大一條蛇,別人都怕,你為什麽不怕!」

    「長出來了。」許如卿伸手摸他的額頭喃喃,指着大白額頭重新開始發光的地方。

    「啊。」大白臉上有點兒挂不住。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只知道傷口處重新長出了蛇珠,連同法力也回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許如卿一下子放松了,頓時覺得又心痛又委屈,又愧疚又驚嚇,萬般滋味都湧上心頭,不由得大顆大顆地掉下淚來。起初還是無聲哽咽,到後面竟然變成了哇哇大哭。大白手忙腳亂地安撫一陣,發現沒有效果,只得朝一旁的常青投去求救的眼神。

    「誰弄哭的,誰負責哄。」常青閑閑道,手中還拽着朱成碧,「我能搞定這邊這只饕餮就已經耗盡全力了。」

        

    經這麽一番折騰,大白跟許家的約定作廢,他得了自由身,卻并沒有馬上離開無夏城,倒是天天在天香樓二樓晃蕩。鑒于他總是做一些諸如占了美人榻曬太陽,偷吃珍藏多年的食材這種事,朱成碧對他深惡痛絕,要不是他确實還沒有完全恢複,簡直是要分分鐘将其掃地出門。

    常青對他又有不同。他也不訓大白,整日裏只是笑瞇瞇地坐在他面前絮叨:「你表面上看起來潇灑恣意,其實骨子裏再迂腐不過,難道就不能有所變通?非要叫許業臻騙出了西湖,困在一處那麽小的池塘裏,那滋味是好受的?」

    大白被他念得頭痛,懨懨地趴着。

    「若是許小青再轉世,看見你這個樣子,他心裏能好受?他又會怎麽說?」

    大白擡頭看了他一陣,忽然露出笑容:「他啊,必定是要絮絮叨叨地念我,罵我迂腐,不懂得變通,叫人騙了之類的吧?好了,知道你是為我好,一會兒跟大爺喝酒去?」

    「白、流、霜!」

    「喔?常兄如何知道在下真名?」

    常青一愣,這名字是自己跳出來的,只覺得萬分熟悉。哪怕數度涉過忘川,轉世輪回,他也未曾忘卻。應該是,非常重要的名字吧?大白靠過來,将他輕輕一摟,又很快放開了。

    「之前你曾問過,我守護許家一百四十年,悔也不悔。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他瞇縫了狹長的丹鳳眼,蛇目中流光溢彩,「我大白,九死不悔。」

    朱成碧将掀開的簾子放下,退了出來。許如卿傻傻地跟在她後面:「常公子為啥知道大白的名字?我們為啥不進去?」

    「噓!」朱成碧豎起一根手指,「湯包正在念人的興頭上,我才不要進去撞他的槍口。你有那個閑工夫,不如跟我來想想這甜品的名字吧?」

    「能讓楊枝起死回生,如此珍貴的甘露果,用來做甜品,真的沒問題嗎?」

    朱成碧笑而不答。這世上那有什麽能起死回生的甘露果呢,不過是普通的芒果罷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正起死回生的,是眼前這小傻子始終不渝的一番真心。

    「啊,我想到了。她兩手一拍,「不如便叫楊枝露罷!」

     紹興十四年二月,無夏城中屢有珍寶失竊,巡獵司疑為妖蛇所為,後果有白蛇現于護城河中,興風作浪。許七公子以啼鳥劍斬之,化為楊樹,至今枝葉繁茂,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