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宛如神社，慢慢被擦亮

    十月中，超級月亮的前一天，風和日麗，歲月靜好。創作坊中壢教室漫長的告別慢慢卸下，《韶光慢》讀到最後，所有不能原諒的都原諒了，所以疏忽的小美好都重新發現，冬天的柳葉擠在「起點網」陽剛的玄幻天下裡發亮，也許就是這種在不堪中珍惜的溫度吧！接著在《流浪巢間帶》的漂流中，深深慶幸，此時此地的安穩，就是最溫暖的禮物。

    也就在這剛剛好的轉彎，長期在A18的馬拉松跑聚剛移到青塘園。100分鐘的「新鮮時光」，引領出新生活的嚮往和期待，先熱身，跑青塘園四圈，再做肌力訓練；為了對抗「腳很痠」，每天40分鐘「肌力」練習，越練腳越重；慢慢地，日常散步變得凝滯蹣跚，減少出門，繼續「奮鬥」，總覺得「再撐一下」，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適應、變壯、變習慣。總想著再撐一下，習慣就好，沒想到始終沒有適應，腳越來越重，提都提得很吃力，跑聚第三周缺席了，兩腳「罷工」，以為自己要「癱」了，心情小鬼縮得小小的，害怕得躲在角落，對辛苦撐持了十七天的疲憊肉身，反覆說著對不起。

    安安靜靜等著復原，誰都不敢說。直到「忠烈祠&神社與『他們』埋藏的秘密」特展於11/2開幕，不得不出門，才發現「舉步維艱」不是形容詞，是生活退化的真實顯影。

    時隔四十年，桃園神社的歷史重新擦亮。從日治皇民化運動在全台建造約兩百座神社，隨著日本戰敗、台日斷交，多數神社面臨拆除、改建，桃園神社1950年改名桃園縣忠烈祠；1985年，桃園忠烈祠過於老舊，縣政府準備拆除加以重建時，文化界反對之聲四起，第一個在預算審查中對「拆建」提出質疑的謝碧春議員，結識首獎得標、卻為保留神社不惜放棄設計權的年輕建築師李政隆，一起聯繫張曉風等各界人文專家，在文史藝術的保護前提下，桃園神社躲過拆除命運；1994年，桃園神社正式被列為國家第三級古蹟，獲得永久保護，鳥居、石獻燈、高麗犬、銅馬、神社參道、本殿、拜殿、手水舍……都被悉心維護，轉型為親子文創園區，成為目前台灣與日本境外唯一完整保留的神社建築。

    11/2~11/28的特展分為兩大主題展區，第一部分探討桃園神社的自然與人文歷史，展示神社內的獨特生態環境及其意涵，如屹立至今的大葉桉樹和神秘鳥居結構；第二部分則關注1985年開始的神社保存運動，展現當時社會在文化保存與政治間的衝突，解讀忠烈祠與神社建築改建背後的複雜動機。豐富歷史資料和照片，透過年輕的吶喊：「復活吧！我的文化」，邀約「在地生物」參與歷史的凝視與重建，宛如穿越時空，在過去與現在的歷史變遷與連結，一窺文化遺跡背後的故事。     陪著謝碧春，走過宛如攀爬天梯的漫長階梯，看她和老朋友李政隆的妻子李雀美，以及無數次感念的張曉風一起接受獻花、錄影採訪，只覺得這些人在我們這些勢必被流光遺忘的微塵眾裡，確然留下了一些只要願意就可以重新看見的印記。

    整整十幾天不能走，以為以後的半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繭居的大嫂反而「見識不凡」，拿出鼎鼎有名的復古藥膏「擦勞滅」，才發現痠痛凝膠加熱敷，有效緩解了滿腦子的「小說演繹」，肉身韌性如努力過就會被記得、被看見的神社，藏在膝蓋和腳踝的堅強內在，果然慢慢擦亮。         2.新埔安然，歲月忘記了行走

    花木水石，月洞曲徑，任何凝夢幻於方寸的微觀通幽或匯聚大自然精華的極致造景，我會感動，很少神往。對一大片一望無際的稻田，常常神魂相隨，一時忘了所在，春水插秧、夏芒剔透、秋熟如浪，以及特屬於台灣的冬穀熟成，牽引著呼吸與天地無言交融，拂去世間憂擾，心中起伏隨風搖蕩浪，像回到大自然懷抱，閃爍的稻穗、陽光下的水影，不僅是田野風景，而是記憶的覆蓋與重現。

    這就是特別喜歡新埔的原因，稻浪連山，寧靜得像世外桃源。收到吳濁流文學獎頒獎請柬，重回大茅埔，成為強烈的呼喚。到新竹和夥伴們相聚，長期在「運動傷害」中修練的淑君說：「只要熱敷會改善，就不是大問題，熱敷對撕裂傷無效。」

    好有學問啊！習慣權威崇拜的我，破碎的驚恐立刻被療癒了；肌肉拉傷過的禹安推薦，針灸可以忙得上忙。吳濁流頒獎前怕走不好路，加碼針灸，果然步態安然，像遺世的新埔，歲月都忘記了行走。

    山居「陽光山林」時，新埔就在後山，一時興起吃碗粄條，還買了六福村年票，黃昏散步，夜裡的煙火像每一天揮別的手勢；遷居青埔後，動線阻隔，交通阻塞的話，車程得耗掉兩個鐘頭。     八點前出發，交通順暢，抵達時遠望故居導覽，先到私房小棧「穀倉咖啡」等待。人潮很多，新竹縣政府攜手新埔鎮公所舉辦的第一屆「新竹縣粄食嘉年華」也在這一天熱鬧登場，千人聚集新埔鎮藝文廣場健走出發，跟著「新埔鎮粄食地圖」走訪老街，一起探索三街六巷九宗祠，全長3.5公里，除了「客家美食展售會」，還可以健走集點換抱枕。

    回到吳濁流故居，熟悉的地景流動著不老不朽的歷史。前導志工帶我到貴賓席，無數的板凳像戳戳樂，不知道同一張板凳上的禮袋最後會屬於誰？謎底揭曉時，竟然是筱鳳，超級開心。這一對情深伉儷也是一早出發，在優選頒獎時，藝術家司機大人陳明聰為我們留影，出手不凡，頒獎後，來不及道別，他們也有獨到的私房小棧，後山蓄水池，「照門」農場的立冬後微雨小旅行，真實的人生比攝影更美。

    頒獎人其實是無聲的「節點」，不應該說話，只能致力把得獎人送到天涯海角。看到熱愛書法的楊文科縣長全程參與；卸任縣長及臺灣省政府主席林光華出席，精神極好，非常感動，他參與發起的「還我客家話」運動，影響還在擴張，協助充滿理想的台灣筆會「吳濁流文學獎」，匯入縣政府傾心照顧的「吳濁流文藝獎」，即使政治上幾經更迭，文化的餘緒才是永恆；又發現兒童文學類首獎陳詩婷是營養師、二獎林郁茗是麵包師，兩位優選，張英珉從精彩的跨界轉而優先志願當好爸爸，鄭丞鈞從頗具高度的客家書寫跨足經典的重新鍛造，一直在主流文學邊緣的兒童文學，出現多滋味的嶄新嘗試和無限可能，印象太強烈了，忍不住講了幾句話。     散會離開後，在路邊被工作人員「撿」回會場。原來，年輕記者群想要做個小採訪，我們都對台灣文學風景注入活水而歡喜，不同職業別的創作者浮出文學版圖，創作者年輕化，客家詩首獎蕭宥年僅高三，世界還有好多美好的風景啊！

    訪談後上了車，時鐘跳至11：11。哇，天使數字，忍不住相信起自己的好運氣，決心到新埔鎮上和上千「粄食嘉年華」人潮「搶食」。坐進「陳記」，人山人海的排隊人潮都在搶位子，看著牆面上熟悉的壬寅春聯：「為人處世當學粄條，兼效醃腸，軟中帶硬，內裡實在，香而不膩。新埔文學泰斗吳濁流，好像沒說過這些話，但我們還是要讀他的書。」，實在太應景了！

    兜到六福村附近的「隨緣茶」人文藝術園區，剛準備泡茶，忽然想起，外套還留在「陳記」。短短幾個小時，二度「入」遊新埔，看田野風景覆蓋了記憶又重現；最後在「藝術家」咖啡館喝茶、試吃奇特的窯烤Pizza，蔥鹽雞和鹹豬肉，經久不變的客家堅持隨著時間流動，一點一滴，流露著歲月的發酵與烘焙。

    無論步伐走得穩不穩，我們總是且行且停，在這裡、在那哩，咀嚼著歲月的滋味。         3.楊貴媚的眼淚，我們的大安森林公園

    肉身修道的日常打卡，印記出前所未有的十一月。十七天「積極有為的肌力初旅」，不得不停下休養；像種子躲在泥土裡，藉痠痛凝膠和熱敷，慢慢孵育了近十天；接著從阿市穴、足三里、陰陵泉、血海和梁丘開始，在針灸中「捉迷藏」，右膝疼痛，不動右腳針左手，要不就趴著針後背……在候診室慢慢讀著烽火戲諸侯的《雪中悍刀行》，長達20冊的460萬字，藉江湖與廟堂交織、英雄與梟雄拉鋸，勾勒出800年三世輪迴的三界浮沉，在人性、妥協、犧牲的各種抉擇中，凝視深沉、孤獨的現實，深化了宿命與意志的抗爭，好像穿走在我的手足間的每一針，也都吸納了俠義與忠誠的試煉、信念與堅持的代價，以及成長與蛻變的苦澀。

    到台北開會，特別提早一個鐘頭。這陣子台劇《影后》的台詞在全台發燒：「等你是個咖，才有資格掉眼淚。」這是現實的競爭規則，是我們對眼淚的價值重新的凝視，更是在紅塵翻滾中的信心喊話。其實，無論是不是個咖，生命都值得哭笑，有機會是個咖，感謝遇見機會對身邊多懷點善意；還不是個咖時，也可以關起門來哭哭、閉上眼睛休息到頭頂發芽，更可以想一想自己有些地方還不錯。生命就是這樣，春夏秋冬，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所有的眼淚和微笑，都值得珍惜。

    真實的人生，即使是天使也會掉眼淚。要不，下雨天走出門，別撐傘，試試聽不聽得見天使的眼淚在低語？雨中走過大安森林公園，宛如傾聽著漫天的眼淚。蔡明亮上映於1994年第二部長片《愛情萬歲》，描述90年代三個毫無關係的的北漂男女，擺地攤、賣中古屋、推銷靈骨塔……，因緣際會之下相互取暖卻又錯過，沒有配樂、極少對白，拚卻一切的「叫賣」，能夠提供的都只是過期的乾澀、永遠沒有期限的飄零。到最後楊貴媚獨自一個人，走啊走啊，走過彼時尚未完工的大安森林公園，坐在長椅上哭了7分鐘，成為唯一的奢侈，也成為台灣影史上深深烙印的經典，深刻映射出都會的寂寞，越繁華就越空虛。

    2024年初，一大群無須相識卻又彼此明白的陌生人，為《愛情萬歲》三十周年，相約在大安森林公園跨年。如果是一個孩子而立成年，此時此地，應該像電影裡荒蕪雜亂的大安森林公園，全都轉身光鮮亮麗了吧！但是，真實人生的成長哪可能像森林成熟這麼容易？和摯友在這個公園走過陽光溫酥的午後，長長的步履，印記著甜蜜的往昔、荒誕的青春和殷勤相約的此後，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這就是最後一次親密相依的靠近。說好了降低藥癮，談妥了每個月陽光下的散步和新餐廳的味覺探險，然後，再好的情誼都在隱隱浮動的情緒風暴中消失。     三十年過去，我們的青春幾無形影，楊貴媚也變成《有生之年》的媽媽。心靈的空虛不分年紀，還是很難填滿；高跟鞋咖咖作響的公園，換成天寬地闊的河堤；荒寒的黃土滋長出綠意；不知道是不走了、還是真的走不動啦？只能坐下來，生活和婚姻都走到盡頭，不得不轉彎，只是自己不願意面對。這麼多年過去，這麼多滄桑起伏走過，那眼淚，那風，那美好或糟糕的所有捨得或捨不得，還是別想了，就哭吧！

    能夠有楊貴媚替我們流過這麼多眼淚，就別哭了！只要還能慢慢走，所有這些、那些，我們喜歡或不喜歡的，隨便想想就算了吧。楊貴媚的眼淚，我們的大安森林公園，一路都走遠了，以為不太好用的腳，走著走著，竟然也走了一萬兩千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