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7 11:42:00文雅

無限幽邃的觀看讀張讓《剎那之眼》

本文摘錄自 國文學科中心第十八期電子報 96年3月無限幽邃的觀看讀張讓《剎那之眼》
/楊子霈

在感性散文蓬勃發展、蔚為主流的台灣,進入中學課本中的現代散文多半是感性抒懷之作,中學學子們多可琅琅上口說出徐志摩的澎湃詩化、朱自清的清新真摯、琦君的溫醇憶舊、張曉風的豪放深情……等真性情作家之風格,而知性思辨、努力深掘事理或自我的散文,則較少選進高中課本裡。間或有周作人的苦澀絮語、豐子愷朱光潛予學子的智慧點撥、梁實秋幽默知性的”essay”隨筆、蔣勳張繼高的美術音樂專業論談,但以上散文多半較未深掘自我、反覆辯證、完整托出思辨的過程,而比較像是溫厚長者們對青年人的諄諄開示; 余光中楊牧則重散文的詩化與形式美,思辨的力道有時反被詩的光芒所掩蓋。因此極具深邃哲思的旅美女作家張讓,其力作《剎那之眼》在台灣現代散文中算是獨樹一幟而值得介紹給中學生的。

《剎那之眼》是張讓九本散文專著中的第四本(2000年:大田出版),也是張讓散文的顛峰菁華之作,最能體現張讓一貫深思好問又清明流動的風格,更獲得當年「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中文創作類」的大獎。其中篇章含括張讓對抽象概念的深刻思辨,如從〈孤獨出發〉、〈愛美〉、〈物的故事〉、〈生活構成〉等篇;亦有不涉沉思純以詩意表現心境的〈不安冬日〉、〈讀史〉; 也有〈回聲〉、〈再一次告別〉等對母親的悼亡文字,更有對羅蘭‧巴特、普魯斯特、辛波絲卡、哈洛‧布德基等眾多作家書籍的閱讀心得; 形式結構上更是多用手記體或分節形式書寫,造成緩急交錯的節奏變化,也更能突顯其思路的寬廣流動。

張讓散文最大的特色是思維深刻犀利,又不忘時時與情感對話,使其理性思辨充滿情感的潤澤而不顯枯乾; 而習於冷靜思考也使她避免直接傳道解惑或附和主流價值,而總能獨立思考出與眾不同的見解,並誠懇托出辯證的過程。比如〈愛美〉這篇以手記體的形式反覆思辨「愛美」這一人人皆有的通病,時現精采的警句,如:

愛美始於愛自己。/愛自己始於想像自己不難看(比實際好看),而且(或者)可以藉人工手段改進。

照鏡子,看的是別人眼中的自己。/愛美的人隨時隨地,心中都攜帶一副別人眼中的自己。

我只在陌生人身上尋找美麗,熟人我忘記長相直視內在的品質。

美麗和聰明擇一?/立即的反應是選擇聰明(我是個才智沙文主義者),退一步卻覺得應該選美麗。聰明好像不比美麗,可以不費力輕易得到所欲之物。

以上句子可見張讓並不道貌岸然一味指責人們的愛美,卻也反覆思考愛美究竟出於什麼樣的一種心態,我們在什麼樣的人身上尋找美。

我曾把此篇文章印給學生閱讀,頗獲學生好評,中學階段的孩子正是注意外型美醜的年紀,我們的消費文化和媒體中又極力宣揚纖瘦美麗性感等狹隘的審美觀。學生們閱讀此篇後,對美也開始產生自己的思考,而逐漸鬆動她們被主流價值所掌控的審美觀點,產生許多有趣深刻的想法。在這社會價值表面多元實則偏頗單一的時代,能培養孩子獨立思考感受的能力、不人云亦云,或許更是文學教育該努力的目標,因此介紹張讓散文給學子們,開啟他們獨立思考的動機和興趣,亦是相當不錯的。

另外在形式上,張讓也是相當重視散文文字美感、節奏與結構的作家,而且往往由形式上的經營,可見其思路上的靈活多變。《剎那之眼》中的文字精準洗練,意象濃密,不讓張愛玲,比如描繪飄雪:

無邊的雪花大片飄落,從容徐緩,甚至乘風遊走。滿天空小小頑皮的戲劇,給予視覺強烈的節日趣味。好像說人間此際,沒什麼事是大不了的。這裡隱隱有李白清風六合拂衣澹蕩的放達。

將雪花靈動翻飛的景象描繪得活靈活現,「有李白清風六合拂衣澹蕩的放達」此一比喻,又賦予雪花中國水墨畫般的意趣。又比如形容在書店裡的時間:

那個高科技金屬質地咻咻作響的時間,屬於外面的馬路。這裡時間是降落在地毯上的一簇光,你撿起來,輕輕摺好,放進口袋裡。

以金屬意象和視覺意象區分書店內外的時間,精準有趣且帶點詩的趣味。

節奏上,張讓則十分重視俯仰與緩急交錯的變化。比如〈好小的小手〉中論述理智與情感孰輕孰重,而逐漸辯證出情感最為強大迅速,但仍不應捨棄智的執著;並且許多平凡的小事與情感反而是最為直見性命的。最後一段她這樣寫:

「我再也不確定,重要的,比不重要的更重要。」辛波斯卡說。
她是對的。
爹地比我老,小箏說。
是的,謝天謝地。
媽咪,你知不知道樹是活的?而且所有活的東西有一天都會死?
是的,一點也不錯。
「水在橋下,而人在橋上。/……橋上的人現在跑起來了/跑的正是先前一模一樣的地方。」
時間需要空間,歷史不掃蕩個人。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沒有比這更平常。

面對辛波斯卡的表面平常實則深刻的警句,兒子看似純真又直指生命真實的童言,張讓皆答以簡短肯定的句子「她是對的。」「是的,謝天謝地。」「是的,一點也不錯。」意義上純真與警醒相對、節奏上長句與短句反覆錯雜排比,格外予人蕩氣迴腸的感動;最後收束到「時間需要空間,歷史不掃蕩個人。」「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沒有比這更平常。」兩個簡練有味的句子,仿如低音大提琴曲終的凌空收弦,渾厚的餘響迴盪在空中,震撼人心。

而除了以長句短句、排比來造成節奏之趣,結構上,《剎那之眼》中常不加標題純以數字地分節,其中數字只是純粹分節的符號,予人明淨中性的感覺,並將問題分割為兩個、三個、無數個層面來討論,使思考不再是體系性的,而是更為多元、深刻與流動。

比如〈從孤獨出發〉,便以數字分節,從家庭朋友的意義、特立獨行的創作者、送小箏上學的獨立審美經驗、年輕時代並未真正孤獨過、文學中的孤獨體驗、現代人的孤獨感……等不同層面,分別探討孤獨。各節之間似乎沒什麼邏輯順序上的關連,只是都從「孤獨」這一主題觸發引伸而出。

這樣的書寫方式使思考的面向更為繁複多元,多向度的挖掘也使意義更為深刻,而整體風格更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流動感。

而她自己也曾說,好的散文引領人到一個想像的空間,一種透明流動的感覺:

散文初看人人能寫,平常提筆揮就的信不便是散文?然而,是不是好散文?什麼是好散文?

文章裡的空間,我只能這樣說。好的散文,總引領我到一個想像的空間,自由馳騁。也許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或深度,也許是一片新的廣度。這樣的散文提供明晰的視野,獨特的情懷,給予世界透明流動的感覺。〈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代序〉

而這樣的分節體裁,意義在各節之間流動碰撞,呈現一種思緒無限漫遊的狀態,或許最能表現出張讓的這種追求,也開創了嶄新的散文體式。

《剎那之眼》因此是這樣一部兼具哲思與詩意、在知性一路的散文中攀上頂峰的佳作。而張讓其後《空間流》、《急凍的瞬間》,析論時間與空間,一無冰冷僵硬的專業姿態、而極具感性與文字美感,深刻思考時空,亦是值得一讀的好書。

「現實只是一種看的方式。」張讓在《剎那之眼》後記曾如此說道。現實看似局限人,然而現實亦可拆解改變,因現實不過是記憶、傳說、習俗、想像等形塑出的主觀認定,唯靠清明的思考去映照出其中虛妄。透過《剎那之眼》,我們看到思考原來可以如此幽邃熱情拆解世相、破除局限,剎那間透視人所未見的宇宙之道,而使心靈得以無限寬廣、八方遊弋,於是「思考」之於創作/生活的重要,便也不言可喻了。


延伸閱讀:
張讓,《空間流》,台北:大田,2001年。
張讓,《急凍的瞬間》,台北:大田,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