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8 13:17:14王維

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

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

──致鄭愁予(1933-2025)

 

幾年前,彰化二林酒莊裡,看到酒桶上鄭愁予的簽名。

酒莊主人說,那是他包桶的酒。他來過,穿著深色大衣,

語調慢,像一首已經沉澱多年的詩。

那一刻,竟然從橡木桶裡嗅到了詩的氣味。

 

從那天起,開始打聽他的消息,想找個機會和他喝一杯,

最好是喝那一桶,靜靜地聊聊他詩裡的江南與錯誤和愛情。

 

沒想到,這杯酒終究沒能共飲。

聽聞鄭愁予過世的消息,腦海中除了浮現他的詩句,

也浮現一些多年前讀詩、愛戀、離別、流浪的場景,

那些被他的詩點燃又熄滅的過往人生。

 

鄭愁予的詩,有一種「錯誤的優雅」,

認識他的詩,當然是從〈錯誤〉開始: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當年讀到這句,心裡像被羽毛輕輕一勾:

愛與人生,原來都可以這樣不作解釋地錯過,錯得如此美麗。

 

鄭愁予的詩總有一種「錯而不悔」的魅力。

他的文字如同夜裡一盞未關的燈,照見一場離別的餘光。

不寫撕裂的痛苦,而是寫錯過後的靜默、漂泊時的沉香,

像一滴酒滴入舊信箋,滲開來卻不洇亂。

 

他的詩語不激昂、不鼓譟,總是含著一點隱忍的節制、

綿長的語尾,如深冬裡一口尚未喝完的紅酒,

溫熱在掌心裡,帶著雨。

 

他讓現代詩有了抒情的輪廓與節奏。

與同時代如洛夫的冷冽、瘂弦的密度相比,

鄭愁予的詩像一首輕輕哼唱的驪歌。

他不是語言的破壞者,而是節奏的守護者。

許多人被現代詩感動,

正是因為那一種「不知道哪裡開始想念了」的語感。

 

他把中國古典詩詞裡的美感與西方詩歌的結構結合起來,

把「詩歌」從高牆拉回日常,

又讓日常升高到一種可以收藏的夢境。

他的詩不難讀,卻難忘。

 

台灣現代詩,如果說有一條抒情血脈,

那鄭愁予就是那條血脈的發源地之一。

他讓詩成為一種人生方式,鄭愁予不是只寫詩的人,

他也活成了詩。他的語氣,他的穿著,他的行旅,

他的對話,甚至他包桶的那瓶酒,

都像是從詩裡延伸出來的片段。

 

他不曾真正安定,也不曾完全斷裂。

他是一位典型的戰後知識分子,

經歷過國共戰爭的流離失所,來到台灣,

卻總用詩的方式在追問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他筆下的「故鄉」不是地址,而是幻影。

他的「女子」不是具名的戀人,

而是情詩裡未完成的樂句。

他從不屬於一個地方,也不被一段感情束縛,

他屬於詩,而詩屬於一種帶著體香的錯誤,

像一位不曾走入婚姻的情婦,永遠在詩人心裡微笑地倚門不語。

 

他是中國的浪子,卻也是台灣的詩人,

鄭愁予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來自中國大陸,

卻在台灣完成了詩的風格與精神體系。

他的詩裡從不遮掩對故鄉的情感,

卻也從不直接書寫政治。

他選擇了詩作為漂泊的庇護所,

在詩裡悼念母親、對話自己、等待一位從未到來的姑娘。

 

在台灣,他開創了許多人的詩路,也教會我們:

失去,也是一種優雅;不回去,也可以很深情。

 

一直想找他喝酒,如今只能獨酌了。

他活得就像一杯Côte de Nuits 的Pinot Noir,

微涼、含蓄、帶著泥土與記憶的香氣,

在醒酒的每一分鐘裡,釋放出更多難以言說的舊日愁緒。

 

用酒寫了一首詩送他,敬他最後一杯:

 

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致鄭愁予

 

你活得像一瓶夜丘的勃根地

開瓶前沉默如故鄉

醒酒後傾瀉出一代人的心事

 

你達達的馬蹄,踏過江南春水

不是為了抵達

只是為了錯過一朵季節裡的蓮花

她在橋頭等你,沒說一句話

 

你只留下詩與煙

像情婦留下的唇印

淺淺,紅紅,無解

你說

人生不過是故鄉的一封回信

寄往一個沒有地址的未來

 

我們站在你的字裡行間

像過客誤闖舊夢土,

只敢輕聲問:

那年等你的女子,還在風裡嗎?

那不肯成為你妻的情人

是否還躲在你詩句的轉折處?

你擦亮皮鞋,刮乾鬍鬚

進入詩的戰場

 

你說這一代人活得破碎又體面

將漂泊變成藝術

將離別釀成酒香

而情婦,是你詩裡唯一不需辯解的道德

 

如今你在詩的那一側醒來

我們仍在這一側斟酌

遲來的再見

啊,愁予,

你沒有歸來,因為你從未離開

你只是靜靜地

活成了一瓶夜色深處的勃根地

 

讓我們每一次舉杯

都微微顫抖

乾杯,愁予先生。在酒與詩之間,

你沒有走遠,你只是把自己釀成了餘韻。

 

2025/06/18 聯合報/ 吳仁麟

接受美的凌遲 鄭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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