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18 19:31:03錢瑋東

粵語流行曲的流行文學:略談林夕

(刊於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踏歌》第三十三期「幸福之葉」)

 

  保衛粵語運動在網上進行得如火如荼。要說最近當紅的議題,粵語新文學的形式和語言,應佔一席之地。各界惟恐「執輸行頭,慘過敗家」[1],卻把這淌混水趟得更混。也不能說是混水,只是光拘泥於要用粵語實詞抑或虛詞,還是實詞虛詞都要一併入文,委實成不了大業。

 

  其實粵語文學早已存在,而且還是以最能體現語言活力的形式存在。這種形式從古至今都是中國韻文的核心,在文學史上習稱「合樂」──誠然,這是以中文人的角度,認為詞主樂副。至於今日的粵語流行曲,情況似乎恰好顛倒:具文學性的詞寄籬於流行曲的龐然身影之下,別說是純文學,連流行文學的殿堂也難容其置錐之地。

 

  應當言明,粵語歌對填詞的要求與國語歌大相逕庭。國語僅有四個聲調,且無促聲,若要填詞時配合旋律的音高,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像「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這樣詞合於聲的句子,已不可多得;遞嬗之下,講究平仄的傳統只得簡化為要求句末押韻。相對而言,粵語共九聲,且包含三種入聲,在當今的粵語歌中仍要求所填之詞的聲調必合於旋律音高,其嚴格程度更甚於僅有平仄之分的古典詩格律。難度之高,故頂尖的粵語詞人亦少。不似國語樂壇,隨意枚舉,便能數出姚謙、姚若龍、施人誠、易家揚等優秀詞材,還有一眾曲詞皆擅的創作歌手及獨立樂團;在千禧年前後的粵語詞壇中,可謂只有林夕和黃偉文二人各撐起半壁江山。難必見巧,人數雖少,但足以扛鼎,以至香港更有所謂「兩個偉文,寫出六百萬人心聲」之說[2]

 

  說再多話去證明粵語歌詞具有文學的合法性,也只會自陷本質論的泥沼;但知道以上的事實,對瞭解這一「粵語流行文學」,畢竟有些幫助。本文是想要談談林夕的詞作,也不是作專業研究,情願隨興的來隨性的去(或如林夕的詞所云「不來也不去」),容或使臺灣(或其他地方)的同學接觸粵語歌詞時,能有別樣的視角,或至少至少,是沉浸在另一種的文學感受。

 

  讀一個人的作品久了,便想從中看出他的生命質地。這生命質地不只是風格,而是試圖以整個創作生涯回答的生命關懷,對於存在某一面向所發的大哉問,和此一問題背後所透析出的,作者心靈的紋理。然而,歌詞卻是十分「非個人化」的文體,即使聽/讀了上百首,也不易看出詞家的真本性。這自然是與整個市場的生產機制有關。對於多數詞人而言,沒錯確實如此;但林夕的詞,卻有明顯一貫的主題脈絡,而這主題處理的,正是其本人的生命關懷。[3]

 

  《就算天空再深》是林夕的散文集。書名來自王菲〈暗湧〉的第一句歌詞:

  暗湧  王菲

作曲:陳輝陽  填詞:林夕

編曲:陳輝陽  監製:梁榮駿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眉頭仍聚滿密雲

就算一屋暗燈 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讓這口煙跳升 我身軀下沉 曾多麼想多麼想貼近

你的心和眼 口和耳亦沒緣份 我都捉不緊

 

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歷史在重演 這麼煩囂城中 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

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 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

仍靜候著你說我別錯用神 甚麼我都有預感

然後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忘了在哪裡讀過這樣的話:林夕把對感情的思考和昇華給了王菲,把自己的感情經歷給了楊千嬅,把自感情提煉後的生命說教給了陳奕迅。此語大抵不錯,但寫給王菲的這首〈暗湧〉,又何嘗不是鏤心蝕骨的感情經歷。全詞運用的可感意象只得三個,且分別置於主歌的前三行,進副歌後即轉入戲劇獨白式的喃喃自語,全是格言般的直述,而在末句則重又出現第一行的天空/密雲。意象的前後呼應尚表現在形式之上:主歌的用韻是/-an/,通押/-am//-ang/[4];副歌改押/-ung/,末兩行則換回/-an/韻,最後亦以密雲作結。

 

  網上有文章分析,認為林夕是在寫分手前的「暗湧」[5],我有所保留。全篇由密雲的意象帶起,密雲現於天空,即為暗湧的具體化,但敘述的關鍵卻落在看不出;第二行的暗燈意象,即是看不出的一種轉化。既然看不出、照不穿,所謂的聚滿密雲反映你心,以至下文的沒緣份,不過純屬敘事者的幻想,不安於是的虛構。副歌最後的睜不開兩眼,並非謂不願見命運的來臨,而是進一步強調這種預感毫無來由。毋寧說,敘事者正陷於一段愛情之中,恰如副歌的愛惜你抱緊你所示;而這裡書寫的,是熱戀中的幻滅感。

 

  進入副歌。悲劇是敘事者對感情的定調,幻滅感的原因不難理解,無非是前一段關係的痛感殘餘。我的命中命中一句,複沓的用詞有湊韻之嫌,但實際上這裡的用意,一是為營造囈語式的獨白氛圍,二是加強下句的情感力度: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所有暗湧都源於此,所有沒來由的預感都源於此,因為美麗即悲劇,悲劇的誕生始於碰觸美麗。

 

  無常,是此篇的主題,也是我眼中林夕詞作的母題。幸福的無常,感情的無常,得到的,失去的,來來去去的,生命中種種不可抗的,總是無常。因為太多的失去,下一段,到再下一段的感情,在開始時總自我預言著幻滅;在接觸與曖昧之間,在熱戀的苦甜之間,惟有糾結真實存在於詞中。檢視著無常,再放大到置於所有幸福和感情的縫隙裡,相信命運遂成了最靈驗的詛咒,在某種抽象的高度上升為彌滿此生此世的龐然密雲,思想無處可逃,每段途經的感情必預示著濡濕,散碎,幻滅。同是寫給王菲,如〈曖昧〉: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間 望不清這曖昧的吻 愛或情借來填一晚 終須都歸還 無謂多貪;〈螢火蟲〉:若快樂如露水短暫 把倒影當做床單;更簡鍊沉痛的,如國語的〈開到荼蘼〉:心花怒放 卻開到荼蘼。那種泡沫般的無常,和與此相關的一切糾結,希冀,沉淪,進退之間的猶豫,不盡釋然的釋然,都是林夕詞中的哀感頑艷。

 

  《就算天空再深》一書的副標題,就是「零八零九無常世」。不少人愛猜測林夕這種「無常觀」背後的經歷,最流行的說法倒不像空穴來風:林夕對黃耀明的糾結戀情。《原來你非不快樂》是林夕的又一散文集,這次的書名,則是來自楊千嬅的〈再見二丁目〉:

  再見二丁目  楊千嬅

作曲:于逸堯  填詞:林夕

編曲:谷中仁  監製:谷中仁

 

滿街腳步突然靜了 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

這一剎 我只需要 一罐熱茶吧 那味道 似是甚麼都不緊要[6]

 

唱片店內傳來異國民謠 那種快樂突然被我需要

不親切 至少不似 想你般奧妙 情和調 隨著懷緬變得蕭條

 

*原來過得很快樂(原來我非不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覺

 如能忘掉渴望 歲月長 衣裳薄

 無論於甚麼角落 不假設你或會在旁

 我也可暢遊異國 放心吃喝(再找寄託)

 

轉街過巷就如滑過浪潮 聽天說地仍然剩我心跳

關於你 冥想不了 可免都免掉 情和慾 留待下個化身燃燒

二丁目,指的是東京新宿二丁目,相當於西門町紅樓,男同志集中地。相傳此詞的背景,是林夕在東京旅行時,相約黃耀明在二丁目,黃卻沒有赴會。這傳聞疑幻似真,但無論如何,因東京之旅而寫的兩首最著名的作品〈富士山下〉(陳奕迅〈愛情轉移〉的粵語原版)和〈再見二丁目〉,卻都是林夕探尋如何在無常中得以灑脫、超然的思索。

 

  林夕寫給楊千嬅的詞,對比起王菲和陳奕迅,並不算深奧。但這一首詞,仔細讀來,卻不是甚麼對快樂了然徹悟的精神昇華。發現原來過得很快樂的,只是抽離的敘事者,而非快樂的條件,是如能忘掉渴望,但全詞的低徊語調,以及想你般奧妙隨著懷緬變得蕭條關於你 冥想不了等短語的同義反覆,卻逗出這一條件的落空。底層的情感結構和表面的超然態度,振盪出不協調的異聲共鳴。這種因表裡衝突而形構的張力,是林夕詞中「糾結感」的來源;而我更以為,此亦是流行曲中的流行文學所特有的一種書寫策略:「異聲」的處理手法,因容許兩種不同的視域並存,能使聽眾自行決定其中一種解碼進路,或說是攫取其中一種可能意義,以滿足符合自身情境的共鳴需求。詞人製造了「文學」,消費者擷取為「流行」,證成了流行曲的速食機制,而各自滿足了其需求。

 

  這詞的用韻也值得探討。兩段主歌押/-iu/,副歌改押以/o/為韻腹的陽聲與入聲字,含/-ong/, /ok//ot/[7]這是句末韻的部分。但林夕所運用的韻式,卻遠不只此種。以副歌為例,大量使用暗韻[8],如過、我、忘、麼、可等,多用/-o/此一近似韻,而且每每押在旋律重拍的位置;甚至歲月長 衣裳薄,也用了這種韻式,但改押/-oeng/,至行末的則換回主韻/-ok/,此處顯然有意為之,以成跌宕錯落之感。再看主歌,也有行中脫離主韻,另押一組近似韻,更與主韻交錯相叶,如第二行的(-aat)(-aa)、第四行的(-it)(-i)、末兩行的(-ei)(-ei)。諸如此類押韻的變化,在發於歌詠的曲詞中,自最能顯現其技藝之價值。

 

  〈再見二丁目〉是以釋然回應無常,或用我上面的話,是「不盡釋然的釋然」。這種糾結感,在姊妹篇〈富士山下〉更為悱惻:

  富士山下  陳奕迅

作曲:Christopher Chak  作詞:林夕

編曲:陳珀/C.Y. Kong   監製:Alvin Leong

 

攔路雨偏似雪花 飲泣的你凍嗎 這風褸我給你磨到有襟花[9]

連調了職也不怕 怎麼始終牽掛 苦心選中今天想車你回家[10]

原諒我不再送花 傷口應要結疤 花瓣鋪滿心裡墳場才害怕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終必火化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價

 

*誰都只得那雙手 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 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著雪路浪遊 為何為好事淚流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 試管裡找不到它染污眼眸

 前塵硬化像石頭 隨緣地拋下便逃走

 我絕不罕有 往街裡繞過一周 我便化烏有

 

情人節不要說穿 只敢撫你髮端 這種姿態可會令你更心酸

留在汽車裡取暖 應該怎麼規勸 怎麼可以將手腕忍痛劃損[11]

人活到幾歲算短 失戀只有更短 歸家需要幾里路誰能預算

忘掉我跟你恩怨 櫻花開了幾轉 東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遙遠[12]

 

你還嫌不夠 我把這陳年風褸 送贈你解咒

這篇在網上引起了眾多的猜測和討論。敘事的零碎化,把故事的進展和情感的交代置換成多組意象群的鋪疊呈現,使原已複雜的心境更形糾結難解。「花」、「寒冷」、「富士山」三個意象是底層的背景,前兩者皆由後者聯想而成,但三者之間復又互相闡發關聯;在其上的是「風褸」,具身體感的意象,象徵二人過往的熱戀;「汽車」,是現在的時間空間化,「駛回家」則進一步指涉著前路/未來。其他如「磨蝕的風褸」與「劃破的手腕」的類比關係、「回家」和「東京之旅」隱喻的今昔關係變化,皆值得玩味。

 

  再細察其結構,兩段主歌是情節的敘述,副歌則為安慰對方的言辭;其故事大體,可理解為:曾相愛的二人,其中一方選擇在情人節跟另一方分手,並安慰對方。傷害與慰藉皆同時源於同一人,這中間的矛盾感,不只是被安慰的一方才體會到的,更深層次的委曲,其實是出於提出分手的一方。因此在聽副歌的安慰說辭時,便隱約感到說話者與所說內容之間存在著一種謔趣式的不諧和感;而副歌中近乎戲弄的文字遊戲,更顯得安慰者的造作與不可信。應該這樣說,詞中的敘述者雖是提出分手、安慰的一方,但全篇的情感基調,卻是完全站在被拋棄者的立場之上。一如〈再見二丁目〉的「異聲」手法,由文字包裝的釋然態度,拆開後,卻是毫不灑脫的纏綿怨懟。

 

  林夕篤信佛教,在上述兩首詞作中,其實已融進不少釋家超越無常的觀念,近年則更多生命說教的詞作,毫不忌諱以佛理禪宗用語入詞。同是寫給陳奕迅的〈不來也不去〉,光是歌名,即是《心經》所言「不生不滅」。詞中大概是講,感情來去,不過如同緣起緣滅,若能勘破因果,便可痛若驪歌 樂如兒歌 像你沒來過 沒去過;而面對感情之來去,亦能洞悉其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這種泰然的了悟,不妨視為對〈暗湧〉中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的回答:美麗即使如煙如火,但在眾多聚散離合、痛若驪歌的因果律中,我自能有樂如兒歌的釋然。

 

  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兩句,第一句其實當寫成:如「烟」,「因」給你遞過「火」。這裡的「因」,更不只是「因為」的意思,而是包含「因果」的意味:煙是因所種的果,火必燃燒成煙,有來故必有去;來時熱戀的火雖熾熱,但我卻能洞破火煙因果的實相,而免於傷害。合而觀之,「煙火」一詞又象徵有美麗消隕、曇花一現的生滅本質。這兩句立意運筆的高妙,早已超出流行文學當有的範疇。

 

  每次聽〈不來也不去〉,我總驚訝於,流行曲的歌詞到底能走到怎樣的一片天地。林夕要表達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他自然也明白;但是否能做到真正的灑脫,卻是詞家不足為外人道的苦心孤詣。〈當這地球沒有花〉是陳奕迅不甚有名的一首side track。歌詞絢爛美好如此,潛藏其中的卻是那份很深、很深的執著。寫出這份執著的人,真的到了〈不來也不去〉中,便能悟入無窒無礙的灑脫超然境界?我不知道。在這兩首歌中,我只聽到悲傷的深沉和鳴。

  當這地球沒有花  陳奕迅

作曲:Eric Kwok  作詞:林夕

編曲:劉祖德   監製:王紀華

 

就似熱湯 懷念烈火 纏綿頭髮 苦戀被窩

遺憾甚麼 期待甚麼 當樹林也 孤立無助

給樹熊爬甚麼 空著兩臂 為你而留座

 

*當 赤道留住雪花 眼淚溶掉細沙 你肯珍惜我嗎

 如浮雲陪伴天馬 公演一個童話

 當 配樂遺下結他 畫布忘掉了畫[13]

 請想起我 如綠草 當這地球沒有花

 

就算日出 忘掉霧水 鯨魚病了 都想渴水

讓那暴風 柔和地吹 假若離去 只為團聚

給病人留藥水 不斷吻我 讓我能甜睡

 



[1] 粵語俗諺,意謂「落後比敗家還要慘」,即不願落後於人。

[2] 林夕原名梁偉文。另又有所謂「香港三大詞人」之說,即林、黃二人加上周耀輝,然周之影響實不如二人。稍早之著名詞人尚有黃霑、鄭國江、林振強、盧國沾、潘源良,新晉者則如林若寧、小克。

[3] 香港詞壇亦有所謂「林夕寫『我』,黃偉文寫『你』,周耀輝寫『他』」一說,即指三人填詞之切入點不同:林夕多寫自己,黃偉文常代入歌手之中,周耀輝則慣用旁觀的視角。

[4] 本文所用之拼音系統,採自香港語言學學會之粵語拼音方案。/a/的音值相當於IPA的次開央元音/ɐ/

[5] 馮佩兒:〈從《暗湧》透視林夕的愛情觀〉,香港歌詞研究小組(http://cantonpopblog.blogspot.tw/2012/04/blog-post_5079.html)

[6] 緊要,粵語詞彙,即國語的「要緊」。

[7] 樂、覺、薄、落、國、託是/-ok/,望、旁是/-ong/,喝是/-ot/

[8] 暗韻,即句中暗押句末之韻,在宋詞已大量使用。英詩也有類似韻式,稱為Leonine rhyme

[9] 凍,即「冷」;風褸,即「風衣」。皆粵語用法。

[10] 車你回家,為粵語用法,即「載你回家」。

[11] 劃損,即「劃破」。損,在粵語中意為輕微擦傷。

[12] 轉,指「遍」、「次」,為粵語慣用量詞;一早,即「老早」、「早就」。

[13] 結他,即「吉他」。

(悄悄話) 2018-06-29 09: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