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4 20:59:31錢瑋東

完成的詩與不完整的生命(楊牧《一首詩的完成》讀後)

  我在尋求。

  合上楊牧《一首詩的完成》,趕忙到故紙堆中找一種生命的印痕,為的是要攫着那一剎的思緒和情愫。結果,我找到了那紙條,那是我在讀北島《時間的玫瑰》時讀到其中兩句然後抄下來的紙條。那紙條上的句子,仿佛是北島對世間一切作家和詩人的嚴肅的嘲諷:「藝術並非愛好,而是死亡的召喚。」

  我是抱着強烈的疑問去讀楊牧這本書的。不待我的上下求索,楊牧在書中第一章〈抱負〉似即讀懂我的困惑:「人間喧嚷,眾口滔滔,詩人能在這現實社會裏引起甚麼樣的作用?」「詩人應該有所秉持。他秉持甚麼呢?」他給出了他的解答,是的,他只給出了他自己的解答,畢竟這種文學的形而上命題是每位以寫作為志的人耗一生而思考的、而追求的,一個完美的答案永遠付諸闕如。

  我在尋求。或徜徉在古典和現代之間,或游離於中國與西方之外,在杜詩與莎劇的詩之舞臺、劇之舞臺,想像自己是文本中鎂光燈下的一員,然後又抽身回到黑暗的角落冷眼審視着,如此汲汲於要從字裏行間尋找與作者深邃的眼神四目相交的一剎,猶如那原始部落中的祭師,要在那古老的巫術儀式中悟出宇宙和生命的不可涉領域。

  我依然在尋求。

  文學是生命的流注、是一種祭牲短暫的生命而換來永恆存在的企圖。以思想為筆,以生命為墨,生命因思想而深刻,思想因生命而鮮活,每一趟行文都是詩人作家筆與墨的奉獻。「藝術並非愛好,而是死亡的召喚」,說的也許是這種詩人和作家的最後歸宿。但這種歸宿是愉悅的,正如書中所引濟慈的詩句:「美的事物是永恆的歡愉。」文學表達了這樣一種美,有別於山川的明媚、容貌的姣好,這是一種深刻化的生命之美、一種鮮活化的思想之美。

  然而我所尋求的是甚麼?文學之無完美,正為生命之不完整。一詩人的生命宛如長河湧下而激起的一朵浪花,一朵浪花確能反映出這長河之水的構成,但決非長河的全貌。一個生命從文學中尋求另一個生命,正如男女之肉體契合出於本能,生命亦有一種本能去尋求。嘗試最大限度地以浪花衝擊浪花,體悟另一個生命、影響另一個生命,尋求生命的共相和殊相。然後浪花回歸長河默默流淌,也因有過一段激蕩的變奏和交響,而變得永恆。

  我依然在尋求。當文學之仍為細碎的美,當生命之仍為不完整,是否有一種文字能以「想像的光芒試探着疲憊的現實結構,向一切恐怖欺凌的伎倆挑戰,指出草之所以枯,肉之所以腐,魍魎魑魅之所以必死,不能長久在光天化日下現形」;是否有一種文字能「指出愛和同情是永恆的,在任何艱苦的年代;自由和民主是不可修正刪改的,在任何艱苦的年代」。文學若不能焊住靈魂的銀河,文學若不能填滿現實與理想的落差,則文學與生命只宛如散落在玻璃上的點滴水珠,各自折射霓虹燈的斑斕之美,孤芳自賞,或賺得路人之一瞥,但亦僅此而已。孤立的美的水珠永遠無法隨生命之長河騰踔,因其即使再美也缺乏現實的質感。

  為文字賦予一層意義,而使生命得歸於完整,遂成就文學之所在。驅役想像的文字在現實中馳騁:欲使文字化而為淬礪之劍投向一切之不公義,使之而為裁斷之天秤垂懸自由與平等之恆在;使為不喑之喉舌與弱者和受壓迫者共存亡,使為發聵之雷霆而作喚醒愚昧者和麻木者的最強音;矗立成燈塔為歸航引路而承受怒濤不倒,點燃一爝之火為萬物所睹而作黑暗中永不熄滅的微光。世界或因這樣的文學而有一點點的不同,或終究無濟於事,但在那人性之光閃爍的一刻,我找到了生命的壯闊波瀾。

  這是答案了嗎?也許是,也許並不全然,或者說這才是一切的起點。我無法不探求這種文學的本質性問題,在邁步之前,我得理清我的思緒,就像那個寫信給楊牧、以文學為理想和抱負的少年所疑惑的一樣。許多人不解文學,認為文學就是步入象牙塔中俯仰自娛、是割裂於現實之外,這種想法之普遍或許自證其不無道理,所以我得確定,我得確定一首詩的完成是一步一腳印,每一步都是生命的悸動、是生命的交響與變奏、是生命之由不完整趨向完整。

  我有抱負,我有理應秉持的原則。下筆時總不可避免地去想很多細枝末節的事,但在這狂風暴雨的思潮,卻始終有一座右銘烙印在我的筆鋒,即使我如何迷失,也不曾忘記這唯一且最終的原則和意義。請容許我以此座右銘作為這篇《一首詩的完成》讀後感的結尾。這是村上春樹在2009年獲頒耶路撒冷文學獎時所發表的得獎演講之一段:

“Between a high, solid wall and an egg that breaks against it, I will always stand with the egg. Yes, no matter how right the wall may be and how wrong the egg, I will stand with the egg.”
Haruki Murakami – “Always on the side of the egg”



2011.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