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你開著車，載著我們一群瘋瘋巔巔的人，跑了好遠的路，你一路問著我們，想往那兒跑？我們說，隨便，東繞西轉，東奔西跑，越遠越好，你會在心頭頭罵一聲：真是一群瘋掉了的傢伙嗎？

　轉一個彎，上一個坡，過一條橋，繞一條溪，車上都會爆出一聲歡呼，哇！哇！連連，你會想著：不煩嗎？奇怪呀，就一條橋，就一排樹，叫得這麼大聲？

　停！停！停！求求你趕快停！

　你故意就是不停，或是故意再往前衝，才徐徐迴車，全車的人唉唉求饒不已，回來啦，停就停嘛，但是回到了指定停車地點，車前車後，又有什麼呢？也就是農場啊，耕地啊、荒原啦、沼澤啦、住家啦、樹林啦，還能有什麼？這兒不可能出現狼和熊，這裡頂多也只有鹿、浣熊、雁鴨、老鷹，幾隻鳥，幾隻松鼠，還能有什麼？真是奇怪的一群。

　停！停！停！

　又下指令了，也才再跑了五十公尺，又有什麼發現啦？

　什麼也沒有嘛？什麼？就路旁這棵樹？這樹的葉都快掉光啦，你們要看樹？我帶你們到林裡看一萬棵樹，這兒才一棵。什麼，這棵樹的樹形好優雅？樹還有優雅的？喔，樹葉正在隨風飄落，秋天嘛，樹葉當然會飄落，台灣的樹不會落葉嗎？一片一片一直掉不停，詩意？唉呀我的媽，掃落葉有多煩你們知不知道，去年秋天我就是掃葉子閃了腰，痛了一個月，還詩意啊？還撿，撿那麼多還不夠呀？我看你乾脆拿個大麻袋來裝好啦……

　嘴裡這樣咕噥著，你還是下了車，陪我們一塊兒撿葉子了，一面撿，還一面自我消遣：你還給我照相，照起來像插秧，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在這兒插秧？插得好詩意？

　繞了好遠好遠了，我們好不容易找了一家咖啡廳，這才看到你舒了一口氣，打開話匣子，聊起三十多年在加拿大打拼的故事，彷彿你終於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

　親愛的朋友，楓葉，就只是沒有任何用處讓人掃得煩死了的垃圾，有什麼好看的呢？看了還撿，撿了還寶貝兮兮的一片一片夾起來，這使你感到好奇不解。可是，台灣人看楓葉變色除非出國，否則得千里迢迢坐車遠走奧萬大、馬拉邦，坐車一坐四五個鐘頭，走路走到讓人腳抽筋，到了楓樹林一看，要不就來早了，樹林還青綠綠，要不就來晚了，只剩一片枯枝和滿地焦黃。就為了看楓葉，花幾萬塊錢坐飛機奔往北海道、京都、奈良，花往返四十個小時的飛行旅程和無數的汽車旅程以及鈔票前來楓葉王國的加東，莫非都瘋了？也才撿幾十片葉子回台灣，算起來每片葉子可都值好幾百塊、好幾千塊呢。

　楓葉確是沒有用的東西。

　只是，蘋果可以吃是有用的東西，電腦可供上網是有用的東西，咖啡可以喝是有用的東西，鈔票可以花是有用的東西，楓葉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嗎？

　蘋果吃了就消化掉啦，電腦上網還不只是和朋友通通信聊聊天？網上新聞的營養還及不上一個蘋果呢。咖啡真有用嗎？鈔票真萬能嗎？鈔票真真比楓葉美嗎？

　一片楓葉，有多麼豐富的色彩，有多麼美麗的造形變化，充滿了大自然的奧秘，是任何藝術家也無法模彷、無能複製或創作的藝術珍品，我這麼說你會覺得太誇張了嗎？你可曾在加拿大億億萬萬片紅葉中看到過完全相同的兩片？你不覺得為什麼有的葉子由裡朝外紅起來，有的由外朝裡紅起來，有的是葉脈變了色，有的是葉面變了色，有的是局部變了色，有的是全部變了色，那種完全的個別不同，湊在一起卻又顯現出整體無可挑剔的協調之美，是多麼大的神奇？

　無數片的葉構成一棵樹，無數棵樹構成一片林，單片的葉美如藝術瑰寶，單株的樹春夏秋冬具有不同的季節的美、晨昏晴雨也具有不同的美，耐看尤勝單葉千萬倍。一座林，要說它是全世界最豐富最精彩最讓人贊歎神往與流連的寶庫，其實也不為過，你相信嗎？

　三十年的異國打拼歲月，多少驚濤駭浪，多少艱辛血淚，這一些，我們不難閉目想見。而正是有這麼的辛酸拖磨，我們更需要慈母的撫慰，大自然的無限風光，正是無限恩慈的慈母，何妨試試？錯過三十年，何不現在就在彎腰、拾葉之間，傾聽一下耳畔風聲葉聲，鳥聲泉聲，有如慈母殷殷叮嚀的天籟？

　親愛的朋友，你對友誼的珍惜與重視我們完全感受，你對人間情義道義的重視我們早有所見所聞，只是，當你載著我們奔往郊野，我們是多麼希望你的心也能完全的貼著這個腳下的大地。你說這裡不是你的家鄉？其實，你的家鄉和我的家鄉，和全部飛禽走獸及各色人種的家鄉都在我們的眼前，我們的腳下，我們同是這塊土地的子民。你的老家在中原，你的夢土在台灣，這兒只是你過客旅程？何不說，無論眼前所觸所見或是天涯海角，我們皆為過客，我們也皆為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

　桌上放著一片名片大的葉子，不是楓葉，是金黃色披針形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掉落之葉，剛剛從門口隨手撿回來的，猶帶著濕意。此刻的它是一生中之最美，葉緣完美豐潤，葉脈玲瓏有緻，葉面的顏色晶瑩剔透有如極上品的田黃石，但極品田黃貴如黃金，一生難得幾回見，功能也只是供人把玩品賞而已，它可有眼下這片不知名黃葉的剔透可親？我可以一直撫摸著它，欣賞著它，置於桌前無虞賊人覬覦垂涎，隨手一丟它便回歸自然，化為萬物的養份，我也不必像是丟掉一套已不合身卻曾花了大錢的衣服般感受強烈罪惡，一葉之美，一葉之趣，賞葉之樂，真希望和你同享，這和你招待我們同饗一客上好的牛排一樣快樂，好希望你能一試，品出其中萬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