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3 22:52:29fiona

為知識沸騰 ─讀《逃出14號勞改營》



由前華盛頓郵報記者Blaine Harden所撰寫的《逃出14號勞改營:從人間煉獄到自由世界的脫北者傳奇》這本書講的是脫北者申東赫的故事,他是第一個從北韓勞改營出生、成長且成功逃出北韓的人。申東赫之所以會在勞改營出生,這意味著他是勞改營犯人所生下的孩子。結婚,作為勞改營中對於表現好的犯人的獎賞,但他們的下一代,從出生就註定是不幸的開始。他們從小就被教育著他們的血液裡流著父母的原罪,因此要加倍工作以償還。

書中前半描述勞改營的生活,包括犯罪的家族連坐法、告密、永遠止盡的饑餓以及不人道的暴力。申東赫的父親之所以勞改營裡生活,溯及源頭,是因申東赫的叔伯輩逃離了北韓,而留下來的家屬就成代罪羔羊。在勞改營中,人人都可以是間諜,管理者鼓勵犯人告密,使犯人們彼此監視,這也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嚴重不信任。饑餓也是勞改營裡的大問題(事實上擴及整個北韓)。勞改營裡採配給制,日復一日的伙食-玉米粥、醃包心菜和包心菜湯總是不夠填飽肚子,迫使申東赫從小就和母親搶食,甚至舔地上留下的湯汁,捉老鼠、蟲子生吃。勞改營裡最好的工作就是被分配到菜園,若能小心躲過上級和同僚的眼線,就能生啃幾根玉米筍或偷藏在口袋偷渡。

對我而言,故事的第一個高潮,是申東赫在紡織場裡認識了朴永哲。朴永哲在被送進勞改營前在北韓生活在上流階層,曾在幾個國家留學過,還曾經握過金正日的手。朴永哲被送進勞改營後,上級要求申東赫刻意親近他,除了帶領他學習勞作外,更重要的,是從朴永哲那裡套出話來,上級認為朴永哲在偵訊中並未吐實。

很快地,申東赫就和這個曾遊歷多國的長輩交好。朴永哲發現申東赫單純如一張白紙時驚嘆莫名,因為從小生長在勞改營圍籬裡的申東赫甚至沒被灌輸金氏家族的神話,朴永哲也因此卸下心防。他總是在一對一勞動時低聲地和申東赫天南地北的談,談外面世界裡各種吮指的美味,甚至談金氏家族的腐敗。申東赫是可以去告發朴永哲的,以藉此享用更多包心菜,可能因此當上工頭,甚至被給予欺辱紡織女工的權力。然而他沒有,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未來有了想望。書中是這樣描述的:

「對申東赫而言,朴永哲的故事更有價值,聽他說這些故事已經變成一種不可或缺、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的癮;改變他對未來的期待,也帶給他籌劃未來的意志力。他相信如果不多聽一些,他就會發瘋。」

讀至此處,讓我也受了感召,因為對知識的嚮往而熱血澎湃、心神震盪。雖然申東赫在成功逃離北韓、接受西方媒體訪問時曾說,他不是為了什麼自由或反抗什麼體制而脫逃的,他脫逃純粹是為了想吃肉。然而,這更突顯出這個人的知識、思想居然能被受限到連對最基本的食物知識都匱乏。申東赫在十幾歲時曾因母親和哥哥計畫脫北而受連累被關到地下監獄。在那裡,他第一次遇到願意照顧他並且和他分享關於勞改營圍籬外知識的人。但那人不像朴永哲一般無所不談,而是有所忌憚,因而大多談些美味佳餚,但這也正是申東赫最感興趣的。幾年後當申東赫認識了朴永哲,他心神嚮往的,仍是朴永哲口中的一道道好菜。

從申東赫的例子,我越發相信知識對一個人的重要性。知識給人開了一扇窗,讓了開了眼界,如果不是朴永哲知識的啓發,申東赫甚至沒想過要逃跑,沒想過有別的可能,即使生活至苦。因為朴永哲,他才知道他要追尋的是什麼,(即便是大口吃肉),他才第一次有了動力對人生作了規劃-逃跑。(至於他們的逃跑過程,則是書中另一高潮,此不贅述)。

書中談到一個觀點,許多曾在外頭生活過才被押到勞改營來的犯人,因為了解外面的美好與自由,與勞改營的生活兩相對比之下,反成了更大的煎熬,因此選擇了自殺;相對的,正因為申東赫從小就生長於此,對外界一無所悉,因而再大的痛苦都能忍受。申東赫甚至不知道「愛」與「自尊」,因而也不懂得「屈辱」。

申東赫後來成功逃離了北韓,先到了中國,再輾轉到了南韓和美國生活。然而,這卻是他精神上痛苦的開始。當年他偷聽到母親和哥哥的逃亡計畫,只覺得憤怒難平,因為那表示被留下的他將代替母親和哥哥遭到處決,因而選擇告發(雖然作為告發者的他仍受到許多不人道的處置)。然而,逃離勞改營後,他重新學習人類社會的倫理規範,才知道有「愛」與「孝順」等概念的存在,他夢中揮之不去的,是因為他的告發而導致他們被公開絞死與槍決的那一幕;逃亡的過程中,申東赫也闖了不少空門,偷了不少食物和衣物,甚至踏著死人的屍體只為了活下去,而這些都在他越過圍籬後,新的道德倫理枷鎖才綁著他,令他心神煎熬。

南韓物質的追求與享受也讓他不適應,因為他明白北韓勞改營裡還有那麼多人正因饑餓所苦,過著非人道的生活,他也不知道父親是否因為他的脫逃已遭到處決或在勞改營的某處痛苦的生活著。

沒能想像申東赫真實的北韓遭遇,但卻對於他離開勞改營後的諸種精神痛苦可以同理。我時常掙扎於自身物質甚至是精神享受的分寸拿捏之中,當我明白,這世界永遠有人在受苦,特別是這些人當中可能包含我的親人的時候。這世界本是不公平的,然而我是否該因那些受苦的人們降低自己的物質享受,哀矜勿喜,才對得起那些人?只是沒多久,又被炫麗的物質給迷亂。

申東赫曾在今年(2015年)初出面致歉,表示書中有些時序上的錯誤,而那是因為他想避開一些不想重提的回憶。要隨便一個生活在民主社會裡的人開誠佈公的談論他的過去而不理隱私都不見得容易了,更何況他曾在人們彼此監視告發的社會裡生活過。我想那也是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