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到底有什麼用？」這個問題恐怕是縈繞在許多歷史系學生，甚至學者們心頭中一個揮之不去的大問題吧？隨著人類知識體系的逐漸分化、科學化，歷史學早已面對過許多的質疑，更遑論二十世紀末受到後現代思潮的巨大衝擊，討論這類問題的書與文章早已汗牛充棟，不勝枚舉。作為一個歷史學的學徒，我自己也經常主動、被動地要去思考這個問題，我也來談談我的一些想法！

歷史真的對於現實的政治、社會、生活根本毫無介入、影響的可能嗎？或者是因為我們總是忽略了「歷史」？以致於覺得歷史好像沒有什麼用？其實，我倒覺得我們的現實生活周遭處處皆是歷史呢！台灣藍綠兩個陣營的政治人物不是常常在引用歷史嗎？國父來台、馬關條約、二二八事件……哪一件不是歷史事件？不過，無可諱言的是，歷史也往往是被政治、社會所利用，甚至成為歪曲真相的工具。

歷史過去被認為是「貴族」的學問，那麼歷史學難道只與帝王將相、王侯貴胄與權術治道有關？我以為，如果只是把歷史當作是書上一些死硬的知識，或者只是一堆人名、地名與年代的集合。那麼，對我們而言，它當然只能是一堆帝王家譜、斷爛朝報、死人骨頭，於現實無益的老東西，甚至死東西。因為，它們是死的「材料」，與現在活生生的你我無關。

然而，小至一個人的檔案、自傳或回憶錄，大到家族的族譜、縣市地方志、國史；這些「紀錄」不都是廣義的歷史嗎？試想地方志對於我們的鄉土教育或者地方行政有多麼重要？選舉史或選舉的紀錄對於政治的運作佈局、選民投票分析有沒有價值？甚至，球類比賽的紀錄有沒有用呢？各類運動的選手出賽紀錄與成績有沒有用呢？當然是有用的！紐約洋基隊的教頭是根據什麼決定王建民能否出賽的呢？是這些紀錄！它既是分析或預測球員、選手未來的表現的根據，更是教練制訂戰術與決定先發名單的依據，不是嗎？

我並不是說歷史就是可以「預測」未來的（其實這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以前我的一位老師認為歷史當然可以預測未來，聰明人就可以！），但是，所謂歷史對於當下的介入、影響，我以為其實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那麼，歷史到底有沒有「用」？藝術史有沒有用？

當我們進行藝術史研究，面對一個「老東西」，想要「研究」它，我們是怎麼理解它的呢？我們是憑空猜想的嗎？不是，事實上，我們是根據腦中既有的知識與模式來理解它的，這些既有的知識與模式來自於何處？答案是「歷史」。老東西的本身是歷史，過去對於它所積累的學術研究成果也是歷史，甚至於我們以為的常識，也是經驗的歷史累積而來。

事實上，我們對研究的結論可能已經有一些猜想或者假設的答案。引發我們的好奇，進一步針對「它」所提出的一些問題或假設，可能是因著當下或「現在」的情境所觸發，例如：我們很可能會問，這個「老東西」（例如：一幅卷軸、扇面）在當時的文人交遊圈過程中起了什麼作用？這樣的問題在當時可能根本不是一個問題（或者說，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這個問題沒有意義），然而它對我們是有意義的，或者是說它事實上是在幫助我們瞭解當下的「自己」！我們嘗試去理解這樣的過去，從而去「揭示」出歷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從而幫助我們更釐清當下的「現在」從何而來，這個過程不就是「由今知古」到「由古知今」，也是歷史研究最重要的意義──「鑑往知來」，不是嗎？

布洛赫說：「對現實的曲解必定源於對歷史的無知，而對現實一無無知的人，要了解歷史也必定是徒勞無功的。」讓我們想一想，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中間真的有那麼明顯的界線嗎？當下的我們與遙遠時空的某段「過去」是不是截然無關呢？已經過去的歷史對於現在、未來沒有影響嗎？在電影《駭客任務》裡，有個討人厭的「資訊販子」梅若賓基恩說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話：「一切都是因果關係，誰都逃不出這因果關係。」一千多年的文人思想與行為模式其實仍然在影響著我們（舉一個有趣的例子：我看到一本談北洋軍閥的書，書中有一張袁世凱下野，賦閒在鄉的照片，他老兄居然穿著蓑衣，拿著釣竿，打扮成漁夫的樣子坐在扁舟上，就是元、明畫中文人扮漁夫的那種樣子），董其昌南北宗的概念到今天依然是我們理解中國畫史的重要依據，那麼，未來呢？未來的人們對於畫史的理解，能完全對我們「現在」的理解視而不見嗎？

作為人文學科之一的藝術史對於文化圈沒有影響嗎？如果藝術史讓人們覺得沒有任何「指導人們的行動」的貢獻，也許是我們的努力不夠。但是，我們可以發現，史學界已開始重視到視覺圖像作為史料的重要價值，例如有人提倡影視史學，或者以「視覺」研究擴張藝術史研究的趨勢（版畫、插畫、廣告……等皆成為研究對象）；我們所熟悉的藝術史家宮布利希（Ernest H. Gombrich, 1909-2001）運用視覺心理學的藝術史研究成果，不僅對於藝術史研究非常重大的貢獻，對於美學、美術考古學、心裡學、視覺設計……等領域也產生深刻的啟發與影響。目前我們對於中國藝術史的研究，是對整個中國傳統的藝術思想、技藝，甚至其文化背景的理解與認識，試想，中國傳統的書法、繪畫、佛教藝術……乃至於器物，其中蘊藏著多少獨特的思想、創作經驗、美學價值與文化意義？它們不僅對於整個世界文明史意義重大，對於了解「人」的本身，更有其獨特且極重要的價值！

若就世俗功利的角度來說，藝術、歷史、文學，甚至整個人文學科可能是「沒有用」的東西。然而，我們可曾發覺，不正是這些「無用之用」的東西在「操縱」著我們的思維，「左右」著我們的行動？身為一個「人」，我們不只是有求飽暖、口腹之欲，還有思「淫欲」，這個「淫欲」若不偏狹地來詮釋它，著實有著更多、更深的意涵：人想要更美、更舒適、更完善，想要瞭解真相，想要更認識自己……。缺少了這些欲望，我們也就不成其一個完整的「人」。也許，在今日的社會，有人認為這是一種高調，但我以為這正是藝術、藝術史，或是整個人文學科真正的價值所在。

藝術史，不只是附庸風雅而已。

本文原發表於2005年9月故宮藝術史討論區http://arthf.npm.gov.tw/art/dc/d_open.asp?item=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