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7 16:47:18Dr. Lin

2007年春次遊美東記行(五) 2007.4.23周一

2007年春次遊美東記行(五)                 

2007.4.23周一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昨日從巴爾的摩回程中遇上了塞車,車子走走停停,四個小時的車程開了五個多鐘頭。大人疲累,兩個小孩也不耐在安全座椅上久坐,開始焦躁不安,吵得大家都遊興闌珊。Yuki只顧著打瞌睡,女兒聚精會神幫女婿盯著GPS,深怕轉錯了彎,走錯了車道。我睡又睡不著,忙也幫不上,光只想到出門在外,不比自己的家鄉,萬一出點差錯,人生地不熟,不免會有罪受。一路上就這樣如坐針氈,提著一顆忐忑的心,好不容易挨到了女兒家。

或許因為繃緊了全身的神經與肌肉,回家後有種虛脫的感覺。晚餐中,女婿陪著我喝了一瓶紅酒,一上床就呼呼大睡,早已忘了該到紐華克機場為茂欣夫婦接機。今晨醒來,茂欣夫婦已經等著我吃早餐。她們昨晚到底幾點才回來?我完全沒有印象。昨天我健康狀況又沒什麼異狀,為何會累成這樣?一家人都認為我是杞人憂天,太過緊張,一致的結論是:你已經老了,凡事才會牽腸掛肚。「老」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老步定」卻是老的可貴之處。古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尤其在美國這種地方,有錢往往還使不上力,無錢更是寸步難行,凡事怎能不未雨綢繆?

不久前一位旅美多年的老友回國,他講了一句很貼切的話:「在美國可以死,不可以病。」死了一了百了,一定有人幫著處理善後。但病了就算有買保險,照樣還是要花很多錢,如果沒買保險,代誌可就大條。但美國的保險可不比台灣的健保,保險費的確不是一般無所事事的人所能負擔。聽說在美國稍具規模的醫院,附近都會蓋幾家旅館,當病人開完刀後,就得儘快住到附近的旅館,因為單單住院費用一天就要上萬美元,如果真的久病不癒,還真死了乾脆。這就難怪我有幾位旅居美國的病人,每隔幾個月就會回國找我看病,因為幾萬台幣的飛機票比起龐大的醫療費用還要便宜許多,更何況「摸蛤仔兼洗褲」,他們回來還可順看看眼科、牙科,又可料理一些國內的事情。

早餐桌上女婿催促大家快快準備,因為按照預定行程,今天是要到波士頓去旅行。波士頓與華盛頓大約同等距離,一想起昨天苦不堪言的行程,不覺讓我食不下嚥。波士頓雖然也是美國東岸值得一遊的大都市,但為了一睹比比皆然的高樓大廈,我還得忍受來回近千公里的旅途勞頓,何苦來哉?而且大媳婦還不曾來過美東,對她來說,只隔著一條哈德遜河的紐約豈不比波士頓更有看頭?何必捨近求遠,搞得大家都很疲累?

我當機立斷,倚老賣老:「剛剛大家不是認為我老了嗎?我不否認這個事實,也希望大家體諒老年人的苦衷,別再拖著我千里跋涉!」我為大家找了下台階,大家也順水推舟,決定這幾天就在附近走走。我如釋重負,吃起早餐更加有味,大家也照不宣,有股解脫的感覺,打從心裡感謝老爸的體貼。

這趟美東之行原本想去華盛頓看櫻花,因為行程延宕,錯過了花期。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由於紐澤西比華盛頓緯度還高,花期大約慢了一兩個禮拜,現在正是花開的時候。大家決定今天就到不遠處的Branch Brook Park去賞櫻。

賞櫻是日本的傳統文化,他們稱之為「花見(はなみ)」。每當櫻花盛開的季節,日本舉國歡騰,滿山遍野,無處不飛花。熙來攘往的花癡就像花蝴蝶一般,從南部的四國跟著「花訊」,追到最北端的北海道。花前月下,大家端著酒杯,期待花瓣的垂愛,祈求今年好運到來。美國人對櫻花就少了這份浪漫,一來櫻花在美國並不普遍,再者,這個季節美國到處都開滿了梨花、迎春花、大花木蘭…等,在百花爭艷下,櫻花當然就無法一枝獨秀。聽說華盛頓潮汐湖與波多馬克河畔的櫻花都還是日本人近年才送給他們的禮物。

紐澤西有花園之州(Garden State)的美譽,大大小小的公園在州境內星羅棋布。Branch Brook Park位於紐華克機場附近的Essex County,是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其位置的小公園,但它種滿了櫻花,成為一大特色,因而被稱為櫻花鎮(Cherry Blossom Land)。一到春櫻繽紛的季節,當地也學日本人,舉辦櫻花祭(Cherry Blossom Festival),以廣招徠。
























櫻花鎮果然名不虛傳,花團錦簇的盛況並不亞於日本,只可惜因為文化的差異,就是少了日本追花族拜倒花下,為花瘋癲為花癡的那股狂放。因此我得以優遊自在地與花交心。在稀稀落落的遊客中,但見一位美國老婦端坐在垂櫻下作畫。她只專注於櫻花與畫板,似乎忘了世界的存在。勾魂攝魄之狀使她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誠如顏回所說:「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一個人能夠擺脫掉自己的肢體,排除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在渾然忘我中與大道合而為一。在沒有我執與法執的羈絆下,處人之道不見有人,自處之道不見有已,物我已經兩忘,自然就能容納萬物。
























朱光潛在「談美」一書中提及:美感是起於形象的直覺。這位美國老婦能夠「離形去知」,跳脫出自我主觀的意識,憑著客觀的直覺,聚精會神地專注於櫻花不染塵煙的形象。這時候,她的情趣移注於櫻花,櫻花的意象也在她的心中擴展開來,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櫻花除了是櫻花,不著任何人為的色彩,不具任何俗世加諸於它的意義。櫻花以外的世界老婦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忘了還要回去洗衣燒飯。物我不但兩忘,甚且融匯貫通,合而為一,美感因之而起,世界上再沒有比櫻花更美的東西。處在這樣的情趣中,她何其忍心將櫻花摘回家獨自欣賞?












正當老婦望著櫻花出神,我也看著老婦「心齋坐忘」的神情,無比艷羨的時候,突然間警笛大作,我回過神來一看,有幾部警車開道,後頭拉出一長串黑頭車車隊,裡頭還有一部加長型的禮車。我以為是那國的王公貴胄,受到美國政府的禮遇,也要到這邊來賞花。沒想到車隊只在群櫻簇聚的園區繞了一圈,就又鳴著警笛揚長而去。仔細一看,原來是出殯的行列,或許亡者生前也是花癡,家屬希望在他入土前,能讓他留下最後一瞥。

待警笛聲逐漸遠去,回頭一看,作畫的老婦或許「坐忘」之情已失,想起家中的俗務,已經收拾畫具,歸去來兮!今天我是專程來賞花,何不也學學老婦忘情於櫻花,茍得個中真趣於一、二,實乃不虛此行。我靜下心來,「無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無觀之以心而觀之以氣。」因為用眼睛只能看出沒有意義的顏色,用“心”也只能體會幻滅無常的色相,只有用“氣”才能領悟萬事萬物「一理通,萬理徹」的本質。我也學著離形去知,將焦點集中在朵朵櫻花上面,果然耀眼的色彩立刻鮮明了起來,每一朵花都對著我擠眉弄眼,展露風華,綻露出它們最美的一面。春去秋來,花開花謝,今天的花跟往常沒有兩樣,但看起來就是特別的美麗。

在現實的生活中,每個人為了溫飽,總是汲汲營營,腳步快如白駒過隙,一忽即逝,身邊很多美好的事物就這樣與我們擦身而過。雖然身在此山中,只可惜都被繚繞的煙霧所罩,始終看不清廬山的真面目。人如果能跳脫出「自己」的廬山之中,與現實的人生保持一定的距離,進而放慢腳步,用心去觀賞身邊的景物,漸漸就能與之培養出濃厚的感情,留下深刻的印象,自然而然就能體驗出「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底總不同」的真趣。

感情這個東西是相對的,人與人不能真誠相待,彼此就會怒目相視,人與物少掉了愛與關懷,它的美就無法在你心中顯現出來。古云:即景可以生情,因情可以生景。一朵花如果少掉了人的感情因素,它就不具有美與醜的意義。人如果能有豐富的感情,肯於付出愛與關懷,看起花來就會更加美麗。當有一天看到花覺得醜陋,恨不得毀了它,踹它幾腳,這不啻說觀花者的生命已經枯竭。

長久以來,人類為了爭名逐利,只顧著求真求善,早已忘了美化自己的生活,使得生生不息的感情為之枯竭,所看到的世界當然是無比的醜陋。面對這種感情的貧乏,人變得孤獨、空虛、焦躁、不安,使得人與人,人與物都無法和諧相處,紛爭、對立、侵略、殘殺也就永難止息。

享受過Cherry Blossom Land“美”的饗宴,內心感到無比靜謐祥和。在女兒建議下,我們來到Edge-Water位於哈德遜河畔的Mitsuwa日本超市,一面享用道地的日本料理,一面欣賞對岸曼哈頓的繁華景象。


Mitsuwa日本超市遠眺紐約





    超市裡擺有頂級Toro,還有一磅20多美元的火鍋牛肉。我建議買些回去晚上嚐嚐,不料女兒卻猶豫了起來。為何不買?女兒半開玩笑地說:「真是何不食肉糜之問!」雖只是一句玩笑話,但聽了讓我欣慰無比。過去出手闊綽的女兒,沒想到來美國還不到一年,卻已懂得量入為出,這或許是她這趟美國行最大的收獲。

不聽則已,聽了這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各拿了好幾盒,夜晚在家吃起涮涮鍋與Toro大餐,佐以加州美酒,頓感人生如斯,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