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11 15:27:05Dr. Lin

他鄉遇故知

他鄉遇故知


   200607年間,女兒隨同女婿到美國紐澤西州遊學一年,我藉探親之便到美東走了兩趟。我大學的同班同學鄭醫師住在美國賓州費城,距女兒紐澤西的住處大約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當他得知我要到美東,曾多次與女兒電話連絡,並希望能到紐澤西來看我。

只為了與老同學見個面,來回要開五個小時的車。我有點過意不去,建議彼此電話中聊聊就好。他認為這樣的距離在美國算是隔壁隣居,他們早就習以為常,堅持非要見個面不可。與其拂逆老同學的好意,不如恭敬從命,因此我空出一天的時間沒有安排任何行程,留待與老同學相聚,並約定在山腳下的Minado日本餐廳吃午餐。

我出生在並不富裕的家庭,高中與大學都還靠著打工才完成學業。1967年我大學畢業的年代,美日等國都很缺乏醫生,只要提出申請,很容易就可找到醫院或獎學金,因此我的同學大半都放洋出國,另謀高就。只因家母臥病在床,困頓的家計又須我一肩扛起,出國留學對我來說有如緣木求魚。

俗云:「人生沒有彩排,青春不要留白。」當年沒能喝到洋墨水,確實在我生涯中留下絲絲遺憾。四十多年很快就過去了,回首前程,當年的遺憾似乎也沒有在我人生中留下空白,只不過是塗上不同的顏色而已。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大家都已進入垂暮之年,幾位等不及的同學,下課鐘還沒響,就已交卷,早已作古。其他在等鐘響的人,也已將人生的試卷塗得滿滿,五花十色,各呈異彩。到底該塗上什麼顏色好呢?由於再也沒有更改的餘地,況且每個人的際遇不同,人生觀、價值觀也互異,是對?是錯?每個人也都只能默默地接受早已寫就的答案。

過去大家忙著塗鴉,又天涯相隔,少有機會見面。老來大家都已放慢步調,更加珍惜老友相聚的機會。在台灣只要撥通電話,三五好友很快就能聚在一起。在國外由於幅員遼濶,生活方式也不同,因此通常出國為免造成國外友人無謂的困擾,我幾乎不會主動與老朋友連絡。

鄭醫師雖然在美國住了四十年,但他是大學畢業後才出國,畢竟是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長大的,想必還根深蒂固地存在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鄉土情懷,也才會在得知老同學要來時,一再地打電話打聽我的行程。他還能將“他鄉遇故知”當成是人生一大樂事,可見他雖身在美國,卻是心繫台灣,只把自己當成是異鄉的過客而已。一位在國外漂泊了大半生的遊子,於今還是滿懷台灣心、鄉土情,怎能不令一些吸盡台灣之利,又將台灣批評得一無是處的台灣人汗顏!

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生活習性、人格成長、生命價值觀有絕對的影響,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許多從小就被送到國外讀書的小留學生,特別是父母必須兼顧台灣的事業,三不五時才能撥空到國外與小孩短暫相聚的家庭。這些小孩從小就在“國未亡,家先破”的孤獨環境中成長,少了父母的愛,缺乏家庭的溫暖,雖有一張黃面孔,但心靈已完全經過西方的洗禮,儼然成了時下最貼切的形容──黃皮白心的香蕉。

這些小孩的家長當初就因不認同台灣的教育體制與鄉土文化,才千里迢迢將他們送到國外讀書,經過一番心靈的改造,終致與東方文化斷了根,當他們長大成人,對於他們所鄙夷的血緣文化或許比西方人還要排斥,當然也就體會不出“他鄉遇故知”的那份喜悅。

很多人認為現在是科技文明掛帥的時代,與時共進猶恐不及,恨不得早一天將迂腐舊有的東西丟掉。可是目前成為西方思想主流的存在哲學,卻已意識到人定勝天的科技文明已飆過了頭,只有回歸老莊所主張的“天人合一”才是人類未來的救贖。我們一味地拾取西方人的牙慧,沒想到西方人反過頭來,將我們視如糟粕的固有文化當成珍寶。當有一天這些糟粕在西方被發揚光大,又成為我們學習的新知時,我們豈不成了歷史的罪人?

鄭醫師是位耳鼻喉科醫師,大學畢業後就到美國。他育有一男二女,全都在美國出生,雖接受美式教育,卻在一個保有東方傳統美德的家庭中成長,多少懂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奧妙,與一般的小留學生是有程度上的差別。他的大兒子是泌尿科醫師,大女兒是胃腸科,跟我們家一樣,大都從事醫療工作,午餐中閒聊也離不開醫療的話題。他雖然已經退休,但目前每年還要繳交二、三萬美金的醫療意外險。

由於臨床工作中存在著許多醫師難以掌控的變數,如果真要雞蛋裡挑骨頭,或許每位醫師都難逃被追訴的厄運。偏偏在美國就有一些專辦醫療糾紛訴訟案件的律師,他們會刊登廣告,慫湧病人,故意去找醫療上的漏洞,然後要求巨額的賠償。不賠則已,賠起來說不定會讓醫生傾家蕩產。為了怕過去的病人再度找上門來,退休後還是不得不投保高額的保險。

台灣與美國各有迥然不同的醫療生態。據我所知,很少醫師會去投保高額的醫療意外險。台灣的醫師難道沒有醫療糾紛?也不怕醫療糾紛?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可是為什麼又不肯投保?原因就在於台灣的醫療糾紛與美國屬性不同。美國可以交由保險公司循法律途徑解決,醫生可以無後顧之憂。因此,他們肯於花大錢買保險。

在台灣除了要面對不勝其擾的法律程序,還得應付黑白兩道的無理取鬧與威脅勒索,那種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身心煎熬,醫生只要談起醫療糾紛,無不為之色變。處在這種隨時都有禍從天降的恐懼中,美國醫生可以將高額保險費轉嫁到病人身上,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台灣醫生只得臨淵履薄,不敢放手去做,以免惹禍上身。

我從事醫療工作四十多年,經歷過台灣醫療生態丕變的幾個階段。早年的醫生,病人奉之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受到這樣的尊崇,當遇到貧苦的病患,醫生肯於施捨,遇到臨危的狀況,醫生敢於放手一搏。因為病人就算最後回天乏術,家屬也能了然於心,知道醫生已經盡心盡力,感謝猶恐不及,那有可能發生醫療糾紛?

隨著經濟起飛,消費意識跟著抬頭。過去絕對信賴的醫病關係,現在已變成一種金錢交易。病人把看病當成是花錢到商店去購買醫療商品,他們以顧客自居,挑三揀四,貨比三家,甚且要求顧客至上,還得附加無過失責任的保障。這些不一而足的商場陋習存在於既專業又充滿不確定性的醫療中,醫師的專業不受重視,自主性也被剝奪。醫師的尊嚴蕩然無存,那還能提供過去那種充滿仁心德術之附加價值的醫療服務?

自從全民健保開辦後,醫生變成政治鬥爭下的臠肉,在保險人(健保局)與被保險人(病患)之間變成任人宰割的廉價勞工與弱勢族群。保險人給付陽春麵的價錢,要求醫師提供牛肉麵的服務。病人在健保局的誤導下,滿心期待,結果吃到的是沒有牛肉的清湯掛麵。牛肉那裡去了?一定是醫生罔顧醫德,中飽私囊。在這種醫療生態中,醫病關係充滿誤解,使得相互敵對,醫療糾紛怎能不因之而起?

醫生的地位淪落到這種地步,這是貧窮落後國家才會有的現象,沒想到會發生在已開發國家的台灣。更令人匪夷所思,台灣國民非但無視於切身相關的醫療照護被貶抑,甚而為了錙銖的保費而與健保局沆瀣一氣,共同來打壓為他們守護健康的醫師。事實上,天下沒有白吃的午宴,醫生可以虧一時,不能虧一世,當醫生被逼得必須勒緊褲帶時,自己都已自顧不暇,病人也只能自求多福。

當了四十多年的醫生,從早年的風光年華,一路走來,迄今風華落盡。我人微言輕,力又不逮,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醫療生態一天天沉淪。但在無力改變現實的苟安中,對如何減少醫療糾紛的發生,我自認責無旁貸,宜應對年輕醫生提供些許建言。

首先,由於人命關天,臨床工作中必須專心一志,讓疏失減至最低,也讓病人無可挑剔。病歷要力求完整,醫囑必須清楚寫在病歷上,以求在法律上能站得住腳。

其次,要充實專業學識與能力,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把醫生當成救人濟世的終生志業,而非致富的捷徑。有能力,又有格調,當然就有尊嚴,也才會倍受尊重。

最後,就算不能視病如親,起碼也要視病如友,因為你看的不只是病,而是病“人”。以人為本,才能讓醫病關係充滿誠意與和諧,進而能化解誤會,降低敵對;少了誤會與敵對,糾紛就能消失於無形。

兩位一別四十年,相距千萬里的老同學見面,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國度,但成長在相同的文化裡,使得彼此對醫療生態的丕變有著相同的感受與看法。儘管時空遙隔,卻隔不開故舊的相惺相惜,兩個人談了一個下午,充分享受“他鄉遇故知”的人生至樂。


 

上一篇:美感距離

下一篇:晚年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