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距離

2012年台中中州扶輪社舉辦授證十五周年慶，日本富田林與尼崎西兩個姊妹社總共來了十四位社友與夫人。三天的相聚賓主盡歡，為往後的金蘭情誼奠下更穩固的基礎。在這次來訪的日本友人中，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富田林社的祕書橫山素夫。

橫山1949年出生，2004年入社，是富田林社中生代的社友。他是位建築師，也在大阪藝術大學環境設計學系兼課，因而此行除了拜訪中州社，他也打算本於專業，對台灣的建築、環境設計、風土民情多作一番瞭解。聽說一下飛機他就沒有閒著，單單從桃園南下台中的車程中，他就有問不完的問題，讓隨行的導遊無法回答。

到長榮飯店Check In後，大家都累得窩在房間裡休息，只有他獨自溜了出去，在全國飯店附近的園道逛了一大圈，拍了不少的照片，也在我們熟悉的環境中發現了許多我們習然不察的景致。授證過後不到一個禮拜，他的紀行文章就傳到了辦事處，總共長達十四頁，單從頁數來說，就不難看出他此行所下工夫之深。

我雖然學了將近五年的日語，但畢竟上了年紀，進步還是有限，一篇長達十四頁的日文，對我來說就像是無字天書，有看沒有懂，更別說是去翻譯它。

那個禮拜的日文課，我請日語老師將那篇文章作為當天的教材，並將我唸不出來的漢字注上音標，然後從頭到尾約略地解釋了一遍。接著我花了兩天的時間翻查日語辭典，先搞清楚每個句子的意思，再去弄懂一個小段落，最後總算揣摩出整篇文章的大意，但就是無法用通順的語言將它表達出來。

我試著翻譯了幾個章節，但唸起來總覺得扞格不入，辭難達義。我修了再修，但再怎麼修，都無法將一件寬鬆的日本和服修改成凹凸有致的旗袍，除非將整個架構拆解開來，重新裁剪後再組合。不錯，日文與中文共用了很多漢字，但基本的文法、結構、思維、句型…等，有許多是倒轉過來的，如果硬要逐字逐句去翻譯，最後有可能會鬧出馮京當馬凉的笑話，自己看不懂，別人也看不懂。

有了這樣的體會，我跳脫出糾纏不清的語義陷井，抓住了綱領，削去了枝節，再將前後的字句與段落重新組合，然後用自己的語言加以演繹。雖然與原文會有一點出入，但因為唸起來通順多了，起碼可以讓看的人抓得住文章的原義。這就是我辛苦翻譯這篇文章的心得。

由於用心翻譯這篇文章，也讓我發現文章裡頭所敘述的許多情節，我是既陌生又感動。比如，桃園機場的入境關卡與日月潭纜車站都排了長長的人龍，但台灣人非但沒有像美國機場或低度開發國家那種「事不關己」的傲慢，反而滿懷「不讓客人久等」的待客之道，讓客人倍感溫馨。

有好長一段時間，中州社都在全國飯店舉行例會。每個禮拜總是匆匆趕到全國飯店，吃過飯，開完會，就又匆匆離去，從不曾靜下心來，徜徉在附近的園道去享受那份悠閒。底下幾張橫山所拍之相片的場景，不在天邊，就近在我們的身旁。

為什麼在我熟悉的環境裡，竟然會有那麼多我一直沒有感覺，卻又令遠道來訪的客人感受良深的溫馨景物？無他，只因心態上的差別而已。

我家與台中公園只有咫尺之隔，三天兩頭我就會到公園去快走幾圈。台中公園過去是台灣八景之一，不時會有外地人來遊覽，只見他們拿著相機猛拍，就算是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們都感到無比新奇。相較於我，來公園只是為了運動，我只注意路面是否平坦？前面有沒有什麼障礙物？別說是一草一木，就連已然成為台中公園之地標的湖心亭，我都很少會去瞄它一眼。觀光客純然是來觀光，他們沒有其他的目的，是以能跳開實用的範疇，以「無所為而為」的心情來玩味這處勝景的美妙，當然也就無處不美，無物不美。

橫山先生來到台中港路與美村路的十字路口，他看到了兩處心有所感的場景，一處是當年拓寬馬路時被拆到只剩一半的殘屋，另一處是對角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機車。這兩個場景，我看了只覺得醜陋，而感到有點羞澀，沒想到看在日本友人的眼中，卻倍感溫馨。

他認為在高樓林立的現代街景當中，還能看到被切成半的破舊矮屋，正代表著這個社會的包容，懂得尊重個人財產之權利，如果換成是中國大陸，在都市計畫一聲令下，早就被拆得精光，豈還容得下這種礙眼的畫面。當他看到停滿了機車的十字路口，他想到的是這些機車正是台灣經濟發展的原動力，以及騎土們牢牢戴上安全帽，且嚴格遵行二階段左轉的守法精神。

同樣的場景，為何會看出截然不同的兩樣情？無他，只因每個人的立場與觀點不同而已。無可否認，台中是有不少令人驚艷的街景，但為何我會驚艷不起來呢？只因為我在台中已住了七十年，久而久之也就無感了。但只要是利害與共的人事物，卻又不容易忘懷，就好比中港路街角那棟破舊矮屋看起來就是礙眼、醜陋，不免會有嫌惡的感覺。再者，經常受到呼嘯而過之機車的驚嚇，看到那麼多並排的機車，不免就會心生恐懼。

日本友人初來乍到，立場和觀點跟長年居住在台中的我迥然不同。他沒有身受其害的經驗，沒有切身利害的牽絆，才能安閑自在，且帶著新奇又客觀的心境，來看待任何外地的事物，也因而眼前的景物，件件都值得玩味，都能看出平凡背後所蘊含的美意。

蘇東坡有一首名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總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位大詩人他認為廬山雖然很美，但如果一直待在山裡頭，什麼也看不到，一定要走出廬山，離得遠遠地，站在不同的角度與高度，橫看側睨，近觀遠望，才能看出廬山的真面目。

翻譯過橫山先生那篇文章，再玩味蘇東坡這首名詩，我終於發現生活中一直被我所疏忽的一件事情：美和實際的人生是有一段距離，要看出事物本身之美，須把它擺放在適當的距離外去欣賞，才能感受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意境。換言之，看的人要跳脫出實用世界的主觀立場，退居客位，不要與自身的利害關係牽扯在一起，用直覺與超然的態度來觀賞，美感自然就會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