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1 11:43:12Dr. Lin

日本山陰賞楓之旅(八)齊人之福非福也2007.11.24

齊人之福非福也

古云:「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這趟日本行出乎意料地與一位相識四十多年的老友同行。他是我醫界的前輩,擁有很好的家世與學歷,風流倜儻,發跡又早,醫業順遂,賺了萬貫家財,是位人人稱羨的白馬王子。

有了錢,有些人難免就不安於現狀。好些年前我曾經風聞他有了外遇,提早退休,好像與太太也已離異。由於相隔兩地,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過他。此行乍一見面,久逢知己,相互都有一份驚喜。儘管他還是一身亮麗的打扮,但畢竟年過古稀,隱約間仍是難掩龍鍾之態。

昨天,他突然感染腸病毒,高燒不退,又瀉又吐,整天瑟縮在巴士裡,沒有下車活動。昨夜晚餐他特地坐到我的鄰座,雖然燒已退了,但食慾不佳,只喝了點湯,大半的套餐就由我代勞。看到他一副憔悴落寞的模樣,不禁為他感到心酸。

晚宴中他有感而發,向我提起他晚年的感情滄桑。「感情」是天底下最難理解,也最不可捉摸的東西,甚至連無所不能的現代科技,迄今都還定不出一份量表,來為感情定性與定量。人因為有相當豐富的感情,才成為萬物之靈,但也因為這份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感情,使得人的所做所為又成為萬惡的淵藪。

俗云:「清官難斷家務事。」我邊喝酒,邊聽他娓娓道來,除了陪著他長吁短嘆,由於人各有志,況且我又不明就裡,對於他另結新歡,到底誰對誰錯?我實在不便,也不敢妄加論斷。但從不勝枚舉的個案,我理出一個結論:齊人之福,禍也,非福也!到最後大都是玩火自焚,燒得遍體鱗傷。

台灣有句古諺:「娶某無閒一工,起厝無閒一冬,娶細姨無閒一世人。」我有位朋友能言善道,做生意賺了不少錢,也因為舌燦蓮花,擄獲不少女人的歡心,因而種下孽緣,擁有一妻二妾。雖然看起來春風得意,幸福無邊,不少人對於他能盡享齊人之福也都好生羨慕,但事實上幸福的背後卻隱含著不少鮮為人知的辛酸。

有一年除夕,他突然來電說有家歸不得,要到我家吃年夜飯。我深感詑異,他狡兔三窟,為何除夕夜團圓卻沒個落腳處?當夜他一臉疲憊,寞寞寡歡地在我家圍爐,桌上的佳餚他食不下嚥,只顧著大口喝酒,希望藉酒澆愁。幾杯黃湯下肚,他終於說出了原由:除夕夜到一家去圍爐,另外兩家就會大加撻伐,既然處處都得不到圓滿,甘脆遠走他方,在殘缺中暫息不平之鳴。

酒在發酵,他繼續大吐苦水。一個孩子的鞋壞了,為他汰舊換新,買了一雙新鞋,立刻招來其他兩家孩子的抗議。為了顧全大局,不論需要與否,每個孩子都得再買一雙。只為求得起碼的公平,他必須要加倍努力賺錢,去應付等同於六個家庭的日常開支。再者,男女之間的愛情是絕對單一自私的,容不得有任何第三者的存在。為了周旋於三個女人之間,只求能相安無事,他得花費一般人九倍的心神,才能稍稍掩住彼此的耳目。

為了應付紛擾不斷的現實生活,他已心餘力拙,搞得焦頭爛額,更令他擔心的是,有一天他倒了下去,兄弟鬩牆、同室操戈的後患,更是他所不敢想像。長年處在這種心力交瘁、內外交逼中,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

醺醺然間,他看到我們一家和樂融融,不免觸景傷情,流下了男人不輕彈的眼淚,他哽咽地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當年只為逞一時之樂,換來的卻是終生必須承擔的苦果。」言下頗有悔不當初之慨!

這一年的除夕圍爐是我倆最後一次見面。過沒多久,他猝死在另一位女人的單身宿舍,享年只有五十歲。為何又牽扯出另外一位女人?原因無他,因為三個家庭帶給他的不是更多的溫暖,而是無限的淒涼,他不得不另謀他圖,獲取暫時的溫存。就好比吸毒者明知吸毒是不歸路,但也只有再吸一口才能解決燃眉之困。他的死因成謎,直接死因有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但間接死因肯定只有一個字──“色”,因為色字頭上一把刀。

昨夜我再三掙扎,希望能以這個慘痛的教訓來喚醒這位醫界前輩的漁色之夢。但回頭想想,他已走上了不歸路,想回頭已是百年身,我除了婉言相慰,實在開不出什麼良方,最後只能抱著遺憾、歉疚,還有絲絲酒意,上床休息。

秋楓季節,又是黃金假期,京都、大阪的旅社大都半年前就要預訂,所幸昨夜我們還有大阪堺市的Royal Hotel可以容身。今天是此行最後一天,回程的機票是EG217,飛機18:55才要起飛。吃過早餐,我們來到箕面公園再次與今年的楓紅照面。中午在大阪的道頓堀與心齋橋吃午餐,順便滿足大家購物的欲望。吃過飯,導遊徵求大家的意見,是否繼續逛街,亦或順道前往牛瀧山與楓紅Say Good-bye。有人想購物,有人認為既然是秋楓之旅,就該把楓紅攬盡。最後導遊從善如流,決定二點集合,再去賞楓。

二點一到,其他團圓都已到齊,只少了一對老夫妻。左等右等,不但牛瀧山去不成,有可能連搭飛機都來不及。導遊急如熱鍋中的螞蟻,但人海茫茫,何處去找?就在打算放棄的前一刻,導遊的手機響了,是一位在心齋橋經商的台灣同鄉伸出援手,替老夫妻打了這通電話。導遊飛奔而去,滿頭大汗帶回了這對老夫妻,車門一關,司機踏足油門往機場急駛。

前往機場的車行中老夫妻深表歉意,當大家得知老先生年過七十,又患有輕微的老人癡呆症,一時忘了集合地點,以致順著心齋橋再往前走了一兩公里。所有的人都不忍苛責,反而還為他鼓掌打氣。

坐在飛機上,我一直想著蘇東坡的一闕詞永遇樂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這闕詞是蘇東坡任徐州太守,夜宿燕子樓,夢見一代佳人盼盼,有感而作。唐代張建封鎮守徐州,有愛妓名盼盼,善歌舞,張建封讓盼盼居於燕子樓。張建封死後,盼盼感恩不嫁,獨守燕子樓十餘年,最後不食自絕。

蘇東坡以燕來比喻盼盼,他看到燕子樓佳人已去,只空鎖著盼盼當年的孤寂、淒涼、與絕望。不禁讓他想起,他在徐州城東門上蓋了一座黃樓,當他百年作古後,後人不也同樣對著黃樓夜景來憑弔他,而對百年前的蘇東坡浩嘆。

後之觀今亦猶今之視昔,當年蘇東坡在燕子樓夢盼盼是一夢,今人面對黃樓感懷蘇東坡何嘗不是一夢?古今同夢,可是真正夢醒的又有幾人?凡是作夢的人都不知自己作夢,唯有醒來才知是夢,而且唯有大覺大醒才知人生本來就是一大夢。

人是感情的動物,使得生命中充滿舊歡新怨,讓人難以覺醒。與其割不斷理還亂,倒不如就像那位患有老人癡呆的老兄,忘了集合地點,也忘情於人世間的舊歡新怨。我那位英年早逝的朋友,雖在飽嚐齊人之福的痛楚後,醒了過來,知道齊人是禍非福,但他沒有大覺大醒,繼續在迷夢中沉淪,終至以身相殉。

我那位醫界前輩迄今還活在盼盼故事中那份哀感頑艷的情境中,殊不知家中滿懷糟糠之情的盼盼已被他遺棄,風塵中唯一忍得住孤寂與淒涼的盼盼也在唐朝年間早已逝去,於今那還有值得他抛家棄子,共相廝守的盼盼?有朝一日,當他已是百年身,後人對他今日的懵懂絕不會是浩嘆,而是不齒!

願蒼天保祐,讓所有還在盼盼迷夢中的癡情郎,早日大覺大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