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惹的禍

多年前陪同一對老夫婦到日本旅行，一路上老先生始終拖著一件小行李。說小也不小，因為在東京都內搭乘地鐵，他提著這件行李上下樓梯，多少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很納悶，一件說小不小的行李交由航空公司拖運，省事又省力，為何非要隨身攜帶不可？經過老先生的說明，我才恍然大悟。因為那件行李箱是很珍貴的真皮產品，托運中難保不會擦撞受損，而且裡頭還裝有他太太價值連城的飾物，萬一弄丟了，代誌大條。

為了保護珍貴的皮箱與不貲的飾物，老先生顧不得大老闆之尊，自甘屈居搬運工。看他搬得氣喘吁吁，我有點不忍心，真想為他分憂解勞。

但想想，“勞”我可以代他解，“憂”卻難以分，因為萬一這個珍貴的行李箱在我手中出了狀況，我可就擔待不起，也只好狠下心來，輕鬆自在地看著老先生自扛外物加身的重擔。

為了體面，情願付出辛苦的代價，只要不礙到誰，誰也奈何不了他。但偏偏就有些人為了自己的虛榮，結果搞得大家雞飛狗跳。

曾經有位婦人穿金戴銀去參加一場盛宴，突然間“哇”了一聲，讓大家嚇了一跳。原來是戴在她手上的一只鑽戒，只剩下底座，而鑲在上頭好幾克拉的鑽石不見了。聽說那顆鑽石價值新台幣好幾千萬元。

盛宴的氣氛霎時凝結，一大堆人忙成一團，有些人趴在地毯上來回摸索，有些人循著她今晚飛舞過的地方去找尋，最後聽說她曾進過洗手間，卸下鑽戒洗過手，因此馬上找來水電工，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在洗手台的排水管找到那顆禍珠。

歡樂的盛宴被這一突發事件搞得人心惶惶，所幸最後有驚無險，大家才放下心來。大家放心，不是因為找到了鑽石，而是因為找到鑽石後，大家才得以免去嫌疑，放心離去。

我不喜歡穿戴身外之物，除了生活上必須的假牙、手錶與蔽體的衣物。我總認為“秀外”的先決條件是“慧中”。

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充實內在的涵養，一味地追求時尚，往往會因「東施效矉」，只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使得鄰人見之誤以為看到了妖怪，紛紛關門閂戶。

西施是因心痛而捧心皺眉，但因天生麗質，再怎麼顰蹙，看起來還是很美，東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跟人家學著捧心皺眉，結果麻雀變不了鳯凰，反成了醜八怪。可見外物的妝點對一位窈窕淑女不但是多餘，甚而會遮去了她秀外慧中的本質。

我一生中唯一擁有的飾品，大概就是訂婚時太太所送的金飾與手錶。四十多年前，雙方家境都不很富裕，訂婚的聘禮能省則省。當年的手錶大概成了老古董，不知流向何方。

項鏈、戒指雖是一種紀念性的信物，但彼此的互信早已建立在內心深處，無須再靠有形的飾物來維繫，因此早就拿到銀樓去汰舊換新，成為饋贈他人的禮品。

我覺得讓一雙手空無一物是無比輕鬆的解放。但為了計時，偶爾外出時還是會戴上手錶，讓手腕受點委曲，可是一回到家，我馬上就脫下錶，以減輕外物的負擔。

由於只為了計時，我買錶有三個原則，輕便、準時與便宜。輕便可以減少累贅，準時可以發揮功能，便宜可以減輕金錢與心理的負擔。

為符合如上三個原則，我覺得時下的簡便型石英錶最適合。石英錶只有一個輕薄短小的機心，小小的外殼就可以裝得下；一小片電池足夠讓錶精準地運作二、三年；由於量產，成本低廉，售價只要三五百元新台幣，因而不少社團活動將之當成贈品，每個家庭都會有戴不完的手錶。

用了好多年的一只石英錶，最近大概年老力衰，換了電池後還是不動如如。就在非換新錶不可的時候，太太不經意地向我提起，好多年前女兒曾送我一只手錶做為我六十歲的生日禮物，迄今還一直放在櫥櫃裡佔空間，何不廢物利用，又可省錢？說的也是，我拿出來一瞧，順手搖晃幾下，發現秒針還在走動，原來它是浪琴自動機械錶。

由於包裝盒原封未動，裡頭說明書、原廠證明、鐘錶行免費服務的保證書一應俱全。我拿著這只錶到鐘錶行請師傅為我裁剪適當的錶帶長度，並請教如何操作這只手錶。

鐘錶師傅對於買了這麼久的手錶，置而不用，甚感訝異。他認為機械錶長年不用，裡頭的潤滑油可能已經揮發殆盡，建議我稍作保養，上點油，再使用。

我以為上油只不過小事一件，拆開錶蓋，滴幾滴油進去不就得了？沒想到師傅認為是大工程，必須將錶內上百的零件完全拆卸開來，清洗一番，然後在不同的部位添加不同的潤滑油，再重新組裝。因此開價1200元，而且要五天後才能取件。

天呀！完全沒用過的新錶，單單上油就要花掉1200元，足夠我買二、三個石英錶。我霎時楞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師傅看到我茫然的神情，知道我是手錶的門外漢。他告訴我這只機械錶起碼價值好幾萬元，如果為了節省1200元，勉強使用，將會造成機件的磨損，反而得不償失。

好幾萬元的手錶放著不用，未免可惜，但要用它，就得先破費1200元，而且還要重新適應新錶的不適。在進退維谷間，我發現這個價值不菲的新錶帶給我的不是快樂，而是無盡的困擾。

沒有它，我只要再花三、四百元，就能重拾往日的恬淡；有了它，就好比在平靜無波的心湖中投下一顆石頭，激起陣陣漣漪，讓我在取捨間不得安寧。

這就難怪老子會說：「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也就是說，越珍貴的東西越會蒙蔽人心，失去固有的天真，使人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一則故事：一對有錢的夫婦雖有萬貫家財，還是成天長吁短嘆。眼看對門一對窮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過晚飯，丈夫拉著二胡，太太啍著小調，其樂無比。

有錢的太太非常羨慕，但深陷在錢坑中，始終難有那份閒情逸致，反而比窮苦人家還要苦悶。在不知所然中，丈夫淡淡地告訴她：「都是金錢惹的禍！不信的話，妳明天不妨拿個幾百萬給她們，看看她們是否還快樂得起來？」

太太不信邪，果然給了窮夫妻幾百萬去創業。說也奇怪！第二天起就再也聽不到對面傳出琴聲與小調。過了十多天，窮夫妻捧著鈔票，如數奉還，並訴苦道：「得到這筆鉅款後，起先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覺；接著開始苦思該如何去創業，但窮慣了，抱著這筆錢一個頭兩個大，終日坐困愁城，不得安寧。

在患得患失中，不禁懷念起過去窮而閒適的日子。誠如佛家所說：『錢是阿堵物』，這筆錢的確堵塞了我們雲淡風輕的快樂人生，還是請妳們收回這筆錢吧。」還過了錢，翌日對門再又傳出了歡樂的樂聲。

有錢能使鬼推磨，卻填不滿心靈的空虛，也不一定敲得開快樂的大門。這只昂貴的機械錶，在我充實的心靈中發揮不了虛榮的作用，在我素樸的生活中也沒有帶來更多的方便。

相較於兩三百元一只的石英錶，它不用維修上油；只要換上一粒新電池，它就日以繼夜、從不懈怠、精準無誤地向我報時；萬一弄丟了，就當它是消耗品，也不會讓我感到心疼。它只發揮錶的功能，卻不具有錶的煩憂。

自從換了新錶後，我的生活為之改觀。它是自動機械錶，必須依賴手的擺動，才能上緊發條。偏偏我在家裡沒有帶錶的習慣，只要一天不出門，它就自動停擺；臨時要出門，非得重新調整時間不可。

當我得知它價值好幾萬元，我再也不敢等閒視之，必須在役物的悠閒中，挪出部份的心神為物所役，尤其每當洗手的時候，總是心驚膽顫，深怕脫下來的新錶會因我的健忘而丟失。

為了避免新錶走走停停，我現在連居家生活也要戴著它，原本活動自如的手腕，再也不敢揮灑開來，因為萬一在舉手投足間，不小心碰壞了新錶，修理費想必不是小數目。

我苦啊！過去無錶一身輕，現在為了遷就新錶的習性，隨時隨地都要受羈於錶銬手鐐，成為外物的奴隸，這不都是金錢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