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7 06:43:51Dr. Lin

馬祖戀歌

馬祖戀歌

雖然是四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但每當想起,仍然記憶猶新。一般人當兵是隨著部隊移防,遊遍全台灣,我當兵是整整一年都待在馬祖,喝著海風,望穿遠洋,唱遍戰地戀歌,嚐盡前線甘苦。多彩的人生閱歷想必是只待在台灣的軍人所望塵莫及,四十多年後嚼之再三,回味無窮。

1967年學校畢業,接到了召集令,指定我直接到基隆金馬賓館(金門、馬祖的候船營區)報到。在基隆等船的日子無所事事,無意間又與住在基隆的女友舊情復燃,在戎馬倥偬前先譜下一段戀曲。一個禮拜後,終於在送君情淚中,搭上了開往馬祖的運補艦。約莫十多個小時的航行,入暮時分才抵達馬祖南竿島。

經過一番折騰,我被分派到陸軍第十師卅團衛生連。來到山隴山頭上的駐地,天色已晚,但見外頭一片漆黑,只剩稀落的微弱燭光。當年馬祖各部隊正在建構營舍,我被暫時安置在一頂小營帳裡,由於旅途勞頓,加上船行暈眩,顧不得滿身汗臭,和衣躺到行軍床上小憩一番。

透過營帳大小不一的破洞,我看到了皎潔的月光與繁星點點,也勾起了我今生不曾有過的漂泊感。從小到大我不曾遠離家門,更別說是遠渡重洋來到最前線,尤其是第十師剛移防馬祖沒多久,更確定了我要在此荒島苦守整整一年的悲愴命運。

舉頭望明月,寄語心中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戰地的夜色中,不禁對著明月而問:我是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明月皎潔如故,不解人世間的哀怨情愁,伴著滿懷惆悵與一頂破營帳,輾轉反側,度過了戰地的第一個夜晚。

早年部隊裡頭的軍醫大都只是受過短期訓練的赤腳醫生,帶兵可以,看病往往會出人命。由於國防醫學院的正科生人數不多,全都留在軍醫院裡頭,其他醫科畢業的預備軍官就成了野戰部隊的搶手貨。

卅團的防區廣及半個南竿島,我雖是初出茅蘆、未經世故,卻是全團裡頭唯一受過正規醫學教育的醫生,衛生連連長別無選擇,只能將我留在團部直屬的醫務所。醫務所設在一處隱密的碉堡,與連部有百步之隔,自成一個獨立的小單位,配置有一位上士醫務士、二位醫務兵,我雖是小小少尉醫官,卻是山高皇帝遠的小盟主。

剛到馬祖前線,頓時還無法適應戰地的肅殺氣氛。在前線只要天色一暗就開始管制,記得一個晚上訪友晚歸,哨兵見到黑影幢幢,就對著我大喊:「口令!」,我不懂什麼是口令,只是頂著強風告訴哨兵:「我是醫官!我是醫官!」哨兵聽不到我的呼喊,眼見對方答不出口令,又步步逼近,只得扣下板機,槍口對準著我,差點就出了意外。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夜晚,我正在碉堡外不遠處的茅坑享受解放之樂,不料對岸的宣傳彈開始咻咻作響,有經驗的老兵可以根據彈道不同的聲音判定礮彈的落點,但對於初來乍到的菜鳥,只要聽到礮聲就亂了方寸,還來不及善後就拎著褲子落慌而逃,於今想起那付狼狽相都還不免莞爾一笑。

當年兩岸間的對峙雖然沒有像八二三那樣的慘烈,但半夜水鬼摸哨的傳聞仍是甚囂塵上,搞得人心惶惶。海防的班哨一入夜就宵禁,除了豢養許多大狼犬,哨兵也常兩班併在一起,背對著背,相互壯膽。

由於雙哨使得夜晚輪班延長了一倍,每位士兵都夜難安枕,心驚膽顫,白天又得構築營舍,黃昏有時還得搶灘卸船貨,難怪有些經不起打擊的充員戰士精神為之錯亂,常常提著行李哭喊著要回台灣。

敵對雙方雖都嚴陣以待,但都盡量克制在邊際上,誰也不願主動去挑釁,只是採取心戰策略,以利休養生息。我方是以氣球空飄救濟物質與傳單,但對於馬祖彈丸之地,對方只能發射宣傳彈。

不知始於何時?單打雙不打成了固定模式,每逢單日吃過晚飯,對岸就會發射1020發宣傳彈,讓我方官兵聞聞煙硝味。久而久之,大家習以為常,也就不以為意,生活作息也沒受到影響。

一個大熱天的夜晚,運輸連的洪姓預官好意邀我到山隴街上的民間澡堂去洗澡。洗完澡剛要回去,礮聲響起,為了安全我倆躲進撞球店打球,以避流彈之碎片。礮擊一結束,二人沿著山路踏上歸程,不料走到半山腰,抬頭仰望,看見連部的方向燈火通明。

在戰地這是不祥的徵兆,我快步上山,先到醫務所一探究竟,但見羅姓醫務士老淚縱橫地扶著被踢壞的門板而不知所措。看到我回來,他二話不說,要我即刻趕回連部,因為大家正在尋找我的下落。

我飛奔來到現場,馬祖指揮部的中將司令官偕同多位少將參謀正急著找我問明官兵的傷亡詳情。

混亂中沒人知道我下山去洗澡,單憑從羅上士告知的片段訊息,我氣喘吁吁地對者官大人:「報告司令官,連長有可能大腿骨折,經固定包紥後已轉送醫院救治,除了梅士官長殉難,尚未發現其他傷亡。」司令官眉頭深鎖,淡淡地一句「我知道了!你忙」,應付過這一關,我才開始去瞭解事件的始末。

醫務所只有我與羅上士住在裡頭,羅上士與梅士官長是浙江同鄉,單日礮擊時,士官長都會到醫務所的碉堡找老鄉聊聊,也順便避避鋒頭。

當夜我下山洗澡,沒想到羅上士也有事外出,將門上了鎖,因而士官長不得其門而入,在連部與醫務所間來回走了好幾趟,當他再回到連部時,剛巧一顆宣傳彈的彈頭從天而降,射穿連部屋頂的混凝土,再穿過正面的牆堵,不偏不倚地命中士官長,並將之抛到五十多公尺外的山坡上,士官長當場碎屍萬段,慘不忍睹。

官兵們舉著火把,連夜搜尋他的屍塊,才勉強拚湊出個人形。儘管我逃過了戰地擅離職守的軍法制裁,但逃不過內心深處良知的自責,有好長一段時間,半夜都會夢見梅士官長坐到我的床頭,冷汗直流地驚醒過來。

自責的還不只我一人,羅上士自此落寞寡歡,常常黯然站在山頭上,淚流滿面地面向對岸的浙江老家,追憶起當年他被抽調充軍,與兩位幼弟別離的一幕,於今一水之隔,親兄弟竟然變成了死對頭,還執戈相向,甚而打死了他最親密的袍澤,「作孽呀!作孽!」聽到他的哭喊,誰能不為之心酸?

馬祖戰地雖不是連天烽火,卻也意外頻傳。早年為了防患敵軍登陸,所有的海岸幾乎都佈滿地雷。

但隨著時空變異,當年的地雷配置情形都已無跡可尋,想要加以排除,實非易事,因此散於沿岸的雷區,反成了作繭自縛的一大障礙。有天中午二位戰士誤入雷區,當場就被跳雷炸斷了頭顱,司令部派來掃雷小組,帶著探測器進入雷區清理屍體,沒想到緊跟在探測器後的小組人員又因踩錯了腳步,當場又炸死了一個人。

因為意外發生在卅團的防區內,我必須到現場去驗屍。看過三具身首異處的屍首,親身體驗戰爭的殘酷,我的心在淌血,很長的時間我食不下嚥,夜難成眠。

腥風血雨下,戰地也有溫馨感人的角落。“阿妹”是老士官中最年輕的,但也已三十出頭,部隊撤退來台時,他在半路上被抓來充人頭,可憐的他連自己的身世都交代不清,連隊裡的士官長只好隨興為他取個名字叫“阿妹”。

由於目不識丁,又無一技之長,雖勉強被升為下士班長,也只能屈居在廚房裡挑水打雜,由於長年重擔加身,背已經有點駝。連長體恤他的處境,特地送他回台北經理學校受訓,希望他能學點廚藝,早日卸下扁擔的重壓。

可是到了台北卻迷了路,流落街頭被送到憲兵隊,憲兵問不出他的部隊番號,最後根據軍服上特殊的外島臂章,又將他送回馬祖來。

經過這番折騰,阿妹有了另一番的人生體驗,他認為扁擔、水桶與他相依為命,相互有了感情,對他來說,壓力也最輕,活在這樣的小天地中,他不礙人家,人家也礙不了他,偶爾水挑夠了,蹲在牆角抽根煙,吞雲吐霧中渾然忘我,這樣的人生,反而更自在。

部隊裡頭大家都上緊發條,相互勾心鬥角,只見阿妹笑口常開,從不與人爭長論短,人家說他笨,他笑罵由人。就因為他笨,卻相對讓他免於聰明的禍害,得以自由自在地活在當下。

看到阿妹不知“愁”滋味的天真模樣,相較於罵他笨的人經常在人際纏鬥中愁眉苦臉,我不覺發現,罵阿妹笨的人不見得比阿妹更聰明。

馬祖四面環海,舉目所望,水天相連,但島上卻為水所苦。醫務所沒什麼工作,二位醫務兵只負責三餐到廚房去打飯與挑水。

散落各處的水泉都會有各單位的戰士挑著水桶在排隊,一擔水用小鐵罐慢慢地舀,須花上個把鐘頭才能裝滿,然後搖搖晃晃順著崎嶇的山路挑回家,又得費去一個多鐘頭,況且東晃西盪,桶裡的水所剩大概不會過半。

每想到滴水來之不易,我就不忍心用它來洗澡。下雨天是最令人興奮的時刻,不但趕緊搬出大小容器到外頭領受老天的恩賜,連人也置身在雨淋中去洗個澡,享受甘霖的德澤。

軍醫在部隊中官銜不大,卻拜職務之便而能夠吃香喝辣;我雖披著軍服,但萎靡的生活卻不亞於一般的老百姓。

中午睡過午覺,戴著斗笠,穿上拖鞋,提起水桶,端著臉盆,在山頭上到處去找人少的水泉。褪去身上的遮布,以天地為澡盆,以藍海為花露,讓清澈的泉水與徐徐的海風滌去塵俗凡囂。

直到夕陽西斜,滿載的漁船紛紛返航,便差遣醫務兵下山去搶鮮,鮮肥的黃魚一斤只要五塊錢,一條大黃魚煮出一大鍋鮮魚湯,吃得大家笑逐顏開。

醫務所藥品不足,酒精卻有剩,200㏄的酒精足夠燉爛一隻豬蹄膀。馬祖人賣豬肉不同於台灣,除了豬腸子,其他部位全都是十塊錢一斤(一斤只有12台兩)。外島一般單位的伙食不是很好,但醫務所裡可是經常大魚大肉,酒足飯飽。因此一年下來,馬祖高梁與大麴已將我訓練成酒國英雄。

隻身駐守戰地,每逢佳節倍思親,那年春節衛生連宰了一頭豬,多點油水用以撫慰軍心。

連上找不到殺豬的高手,動用了一班的兵力,有人壓前腿,有人抓後腳,操刀的廚子顫動著雙手,刺不到大動脈,可憐的豬寶寶驚痛之餘使出了渾身解數,硬是掙脫掉眾人的壓制,滴淌著鮮血在營舍四周狂奔,貪婪的官兵緊追在後,直到豬隻鮮血流盡,不支倒地,才在眾人扛拖下進了鍋灶。

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何況見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使得那年的過年我吃不下半塊肉。

“梅石”是馬祖首善之區,司令部、電影院、軍中樂園都在那裡。軍中樂園又稱八三一高地,編置有一位醫官,負責樂園中女服務生的健康檢查。

由於派駐該地的醫官臨時出缺,使得我有機會能與一群鶯鶯燕燕相處一段時間,一探八三一高地鮮為人知的秘辛。

“性”乃是自古皆然的男歡女愛,唐朝更在首都長安設一妓院專區,取名平康里,名女子魚玄機,喜讀書,有才思,寫有魚玄機詩流傳後世,她就是出身於平康里的名妓。

可是梅石的軍中樂園不同於長安的平康里,它是全島官兵解決性需求的唯一場所,每逢假日,外頭都是大排長龍,為數僅十多位女孩,不管環肥燕瘦,每天都會賣出一、二百張票,一位弱女子一天要應付百多位飢不擇食的壯漢,當然就少掉了古時平康里的那份情調。

她們失神疲累地直躺在床上,任由嫖客們自得其樂。老士官們平時儉腸捏肚,在此飢渴難耐的節骨眼上卻毫不吝惜,每次都會購買三、四張票,為的只求能在床上多溫存片刻。

戰爭是何其殘酷,讓一對曠夫怨婦,各背負著時代的悲情與難言的身世,使得原本是相當浪漫的魚水之歡,變為只供性發洩的苟合。軍中樂園有水有電,醫官又握有卸牌停業的生殺大權,使得派駐該地的醫官成了肥缺。我是一位涉世未深的預備軍官,上級長官認為不宜在風塵中久留,只待了三、四個禮拜,就調回原單位。

早年,部隊中軍官員額不足,只要是大專畢業生,一律授與少尉軍階。這些預備軍官只在就學中接受短期的暑訓,畢業後未脫老百姓的習性就冒然掛上少尉軍階,帶起兵來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1967年起,規完預備軍官入伍須重新給予短期的基本教練。因此,我只在南竿島待了幾天,就奉命前往北竿島的第十師師部,接受為期一個月的集訓。

南竿缺水,北竿更是滴水難求。集訓班特地派遣一班的兵力及一部運水車,固守在一處水泉,不停地儲水供學員使用,但每個人每天也只能分配到一臉盆的水。

從早上洗臉、刷牙開始,直到下午收操後,洗澡、洗衣服…等等個人的盥洗,全都要靠這一臉盆的水。大熱天汗流浹背,又是在大太陽底下接受嚴格的基本教練,一天下來一身的污垢,一盆清水很快就變成了泥漿。雖是污濁不堪,卻又潑棄不得,因為晚飯後每個人都必須交出半盆的污水,供做清洗廁所之用,否則就無法領到另一盆明天賴以為生的清水。

缺水之苦,莫此為甚,在這極度枯竭的困境中考驗著平時被壓抑的人性弱點。當熄燈就寢後,照理說操練了一整天,大家都已筋疲力竭,卻有人不睡覺,摸黑起床做些洗滌的工作。

翌日起床,有些人非常納悶,為何昨夜好端端地放在床舖底下的一盆水,今早卻已消蝕了一大截?古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物阜民康,每個人都是一派紳士風範,當身處窮困,有些人就難以自持,做出違法亂紀的勾當。但君子就能修持到有些不該做的事情別人都在做,自己就是做不出來。

“怕管,不怕官”是官場的陋習,我雖只是小小的少尉軍官,但偶爾必須配合團部參謀到各營區去做環境衛生檢查,由於一權在握,使得團部所轄各連隊的長官不敢小覷我衣領上的一條槓。

當年,部隊藥品相當缺乏,團部醫務所每個月只能配給到一兩瓶金黴素。由於僧多粥少,也使得團部各級主管對小醫官還是禮遇有加。少尉醫官每個月加上外島加級可以領到650元,另外還有十包香煙及兩大罐豬肉罐頭,使得物質生活不虞匱乏。遺憾是預備軍官不得返台休假,就連參加高考或醫師特考都不能請假。因此思鄉就成了戰地生活唯一的痛。

俗云:「窮則變,變則通。」既然事假行不通,何不往公假這條蹊徑去試試?有天,團長帶著他的愛犬來看病,無意間提起他夫人身體微恙,他又戍守外島,無法就近照顧,不免憂心忡忡。

我及時把握這個機會,自告奮勇,向團長報告,希望能有機會回台略盡棉薄。不多久,團部就主動下了命令,派我回台採購汽車材料。

對於改派醫官回台採購運輸器材的派令,的確跌破大家的眼鏡,包括衛生連長、運輸連長、運輸連補給官…等。沒想到過去使盡千方百計,提出各種事由,一再遞上假條,始終不得要領;於今官大人一點頭,什麼事由都不用說,就從天上掉下一張公假單,終於讓我得遂所願,返台探親,那份喜悅非筆墨所能形容。

我先在基隆住了一個晚上,當夜在旅館洗澡,我一扭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水聲讓我油然興起一股揮之不去的罪惡感,不覺趕快栓緊它。長期的缺水之苦,已經養成了涓滴來之不易的習性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節約用水,因為它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份。

第二天,我先到中壢去探望團長夫人,瞭解過她患的是輕度的貧血,回台中後我寄了兩瓶補血藥給她,首先完成了這趟公假最主要的任務。至於採購運輸器材,那不過是讓我返台的一個藉口而已。

軍隊是一個封閉的群體,潛藏著許多一般社會所沒有的生態,只有身歷其境,才有機會去瞭解、應對,進而獲得另類的人生體驗。雖然我與孩子們都學醫,也懂得一些逃避兵役的撇步,但我沒有濫用這項專業,甚而鼓勵孩子們去當兵。於今,每當父子三人談起當兵的點點滴滴,每個人都有細數不完的美麗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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