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兒女各自成家立業，倆老走回空巢。平常的日子雖有老伴相依，但我們各從其志，相互尊重，誰也不干涉誰的生活，因此我早已習慣形單影隻的日子。周末假日，只要翻開書頁，我有古聖先賢為伴，要是談不攏，我也可以拿起筆來，與內心的自我對話，順便記下內心世界的點點滴滴。因此我從不感到孤獨，可以從早上起床就坐在書桌邊，直到夜晚熄燈上床，幾乎忘了老伴是否形影相隨。

    前不久，內人前往高雄參加大學畢業四十好幾周年的同學會，我獨自一人在家待了兩天。周六一大早，送她到高鐵站後，我就回家過我習以為常、獨與枯寂相伴的周末。

    平常在家裡我沒有主動接聽電話的習慣，從而可以過濾掉一些電話的干擾，甚而以“不在”為理由，避開許多尷尬的電話。就在我文章寫得正入神的時候，電話鈴聲響起，一聲、兩聲，響了不知多少聲？奇怪！家裡的人跑那裡去了，為何沒人接聽？猛一想，才想起家裡只我一人，不得不拿起話筒喂了一聲。只聽對方以高興的口吻說：「醫生嗎？還好你有在，能否開門幫我看個病？」

    假日休息，有病人求診，是有點掃興。如果是可以周一再來的病人，內人大可以以“醫生不在”，就可搪塞過去。好巧不巧，接聽電話的人是我，使得一點退路也沒有。

    拿著電話筒，躊躇了片刻，不得不據實以告：「我是在家不錯，可是太太不在，我不會掛號，找不到病歷，電腦也不會操作，更不知藥擺在何處，看完病，你也拿不到藥，實在無法為你服務，真歹勢！」

    診所的大小事務全都是Yuki與一位助理在處理，我只負責看病而已。早年我是台中市最早使用電腦的醫生，於今卻只剩我這位醫生不會使用電腦。無法Key-in，怎麼掛號？病歷的編碼我不會，如何找出病歷？有時自己不舒服，在瓶瓶罐罐中尚且找不到我想要的藥，自己都解決不了自己的病痛，又如何為病人伸出援手？

    為何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過去不曾想過，現在才發現，凡事都有人在打理，我只是虛有其表的一家之主而已。

    打發過病人，繼續沉醉在我的寫作中，或許是黔驢技窮，拿著筆想了老半天，還是寫不出隻字片語，最後想到的是肚子有點餓，為何還看不到端出午餐？再想，才想起今天做飯的人不在家，Yuki到高雄去。

    看看時間，都快下午一點了，古人强調「民以食為天」，不吃飯怎行？出去吃，有點不想動；隨便煮點吃吃，可是食材又在何處？如何烹調？最後只得嚼了二片土司，喝幾口牛奶，填飽肚子就好。晚飯，當然也是隨便將就將就。

    居家生活，老夫妻沒有卿卿我我的浪漫，但就算時間再晚，Yuki也一定會等著我一齊吃飯。夫妻對坐，啖之以甘，聊聊家常，這是一天當中我們唯一還能記起另外的一半，而且相互能有交集的時光。

    晚飯後，通常我們會到公園快走一個小時，雖是並肩而行，但同行不同調，我想的是快樂人生，她想的是不是柴米油鹽，我就不得而知。回家後洗個澡，她看她的日本台電視，我戴起耳塞讀我的書，河水不犯井水，誰累了誰先睡。

    今晚我同樣去快走，自己一個人，我加快腳步，回家後右膝關節開始隱隱作痛，但無大礙。洗完澡照樣看我的書，只是少了電視的聲響，靜悄悄的，反而感到些許的不自在。在日常生活中，她默默擔起家務，而我是錢來伸手，飯來口，把一切視之為當然，因而感覺不出她在家裡的份量，她在與不在好像都無關緊要。沒想到她到高雄才只第一天，不知是膝關節不舒服，還是有股無形的失落偏偏在這時候來作怪，我輾轉反側，夜難成眠，直到半夜吞下一顆安眠藥，才在朦朧中睡去。

    翌日有場非參加不可的高爾夫例賽，奈何昨夜沒睡好，腳痛又加劇，加以該準備的換洗衣物又不知放在那裡？過去一呼百應，大小事情找Yuki就能解決，現在剩我一人，只能徒呼奈何！原本想打退堂鼓，但回頭一想，只我一人在家，不去打球難免又會接到幾通求診的電話，為免招來困擾，不得不將球場變成我今天的避風港。

    來到CCK球場，腳痛得寸步難行，只好花了五百元租一部球車。打完十八洞，我沒走幾步路，當然球也打得不好。坐在球車上，我一直想著一個問題：Yuki在家中的地位，似乎只是陪襯而已，可是兩天下來，少了她，我的生活一團亂；我身為一家之主，只是偶爾動動口，發號施令，對於家務非但全然陌生，甚至連自己都打理不了，有如此顢頇的主人，這個家庭如何了得？可是想想，我家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滿溢的幸福與美滿，你說奇不奇怪？

      紅樓夢裏，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用以讚美女人柔情似水。事實上，單以“柔情”兩個字還不足以道盡水之為善。古往今來對水之體悟當屬老子為最，他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水有三種特性：第一，能滋養萬物；第二，本性柔弱，順自然而不爭；第三，流注於人人所厭惡之卑屈低下的處所。因為有這三大特性，水堪稱為上上之善。我認為以水的三大特性來代表女人的天性，是最恰當不過。

    萬物沒有水，就會乾枯萎絕，可見水乃是利萬物之大善，恩同再造，就好比媽媽對兒女的恩情一般的浩瀚。善不只要大，更要上。什麼是上，上就是不爭。

    水利萬物而不與物爭，因而能有上善若水的美名；媽媽生兒女，而不與兒女爭，母愛的偉大就在於此。水非但不爭，而且無心，自然地往下流，流到眾人所厭惡的卑下處所。

    水利萬物而不自知，不居功，不感委曲，就像為人妻為人母一樣，不但生兒女，生夫婿的事業，也生一家的幸福美滿。不管是柴米油鹽，灑掃庭除，奶瓶尿布，她一手包辦，守柔處下，不覺委曲，進而忘了自己，忘了居功，忘了她是在行善，這與上善之天道何以別乎？

    柔弱似水是女人與生俱來的天性與本能。雖然柔弱，但「柔能克剛」，柔是無剛不克，無堅不摧，可見守得住柔弱的人，才是真正的堅強，誰說女人是弱者？女人就憑著這份天賦的本能，與具有陽剛之氣的男人負陰抱陽，相生相成，共同造就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隨著時代的進步，新女性運動也跟著抬頭。女人不再守柔克剛，而希望走出家庭，到外頭與男人一爭長短。無可否認，女權是伸張了，只可惜女人走男人的路，上善若水的女性本能不見了。

    女強人雖然成就了堅強鋒銳的氣勢，也創造了令人艷羨的大好江山，但以剛克剛的結果是相剋相反，往往就難以兼顧到家庭的幸福美滿。通常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會有一位柔情體貼的牽手，但女人一走上男人堅強鋒銳的路，背後只有孤單與寂寞，是以女強人的婚姻很難有完美的結局，就算家庭與事業都能兩全其美，也必須付出相當沉痛的代價。

    當然人各有志，誰也無法否認新女性主義的時代價值。但如果站在享受人生的角度，我認為不管男性或女性，都該走自己的路，善用天賦的本能。處在世風丕變的今日，我要額手稱慶，感謝神佛，感謝岳父母-我何其有幸，在我的身邊，竟然有如此水做的老伴，有這般可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