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20 04:28:32Dr. Lin

別居之累

 

    1980年間,與幾位好友固定於周二、五清晨在興農球場打球。為了趕在九點能及時回家上班,夏天往往要披星戴月,四點就要起床,五點不到就得摸黑開球。就這樣踩著朝露,半走半跑,有時還得四個人一起開球,大概兩個多鐘頭就可以打完十八洞。洗個澡,各自到西屯路永安國小旁的一家超商吃早點,吃完各走各的路,反正贏家就會來結帳。日子一久,與店家也成了好朋友。

    為了方便打球,我一直期待在球場附近能有棟新家。有天我無意間向老闆提起買地的構想,老闆順手指著對面一塊9米寬、約120多坪的空地,問我是否合意?地點倒是不錯,距球場只要五、六分鐘的車程,只是價錢貴得離譜。早年大肚山麓的水堀頭段沒有灌溉設施,農民只能種些甘薯等耐旱的作物,俗稱「看天田」。這種鳥不生蛋的荒山郊野是無法向銀行貸到款。沒想到1989年間,房地產飆到了極點,幾經討價還價,最後竟然以每坪23萬元成交,跌破不少人的眼鏡。

    花了將近三千萬元,以「方便打球」為由,買下了這塊山坡地,乍聽不免有玩物喪志的錯愕。其實主要的目的是想搭飆漲的順風車,希望一轉手能賺點甜頭。沒想到我接到了最後一棒,1990年初,辦妥土地過戶登記後,地價開始下跌,兵敗如山倒,就算削價求售也找不到買手。更慘的是附近區域將被台中市政府列為試辦容積率的優先區段,如果不在實施前申請建照,依舊有的建蔽率動工興建,損失將會更為慘重。

   「方便打球」原只是個藉口,沒想到大環境丕變,也只好在痛苦的抉擇中提早實現。雖然建築設計與營造都有專業的好友鼎力相助,減輕不少負擔,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蓋房子,也是我在診所的居家之外另築的新巢,我還是堅持房子的格局、動線、建材、顏色的搭配等必須回歸到使用者的角度,溶入我個人的構思、感情、生活習性與主觀喜好,才能成為一棟具有我個人風格的作品,住起來也才會方便、溫馨、舒適。

    首先,我主張起居室的空間要大,因為我比較注重家庭成員的互動。白天各忙各的,難得相聚,下班後能有一個寬敞的公共活動空間,團聚在一起吃飯、品茗、聊天,不但連繫彼此的感情,也可增進家庭的和樂。因此,我在房子的中央留下近30坪做為客廳與餐廳,而將臥室配置在前後兩頭。

    其次,我崇尚淳樸自然。新家是坐落在大肚山麓的七層樓建築,這個高度比起市區幾十層的高樓還要高。望東,整個台中市區一覽無遺,一大早可以看到東邊山頭旭日東昇的美景。暮色時分,轉個頭,夕陽從大肚山緩緩西下,斑斕的彩霞美不勝收。接著,華燈初上,熠熠生輝的台中夜景逐漸浮現在我的窗口。這些晨昏往復的大自然景緻,不就是渾然天成、無可取代的裝飾?

    因此,我家素白的牆壁除了幾幅素樸的字畫,看不到金碧輝煌的人工雕琢。或許看在別人的眼裡不免有幾分寒愴,但虛無空曠不但蘊含了“無用而有大用”的哲理,也豐富了我內心感受。因為房子畢竟是我要住的,只要我看了順眼,它就具有美的意境。

    有關堪輿,我也有異於傳統怪力亂神的看法。我認為「風水地理」如果偏離了現實的生活,一定好不到那裡去。通風與採光是風水地理首要的考量,任何方位的取捨,都不能忽略這些條件。陽光充足、通風良好,人住起來當然就舒適健康,這樣的地理那位風水師敢於挑剔?因此,120多坪的土地我在後面留下40多坪作為花園,另外也闢出二個天井,使得室內的房間面面臨窗,既通風又採光。一棟房子能兼顧到生活化、功能化,透過實際的生活來詮釋其藝術的內含,使得「藝術生活化、建築藝術化」,就算房子的外觀不很亮麗,對使用者來說,它就是一件活生生、具有生命力的藝術品。

    1990年6月申請到建照,幾經數度變更設計,1991年秋終於破土動工。儘管建築師非常盡責,按照進度一絲不苟地監督工程的品質,營造公司也派有一位現場的工地主任,同時公司老闆也因扶輪情誼,不時到工地去關照。但為能瞭解工程進度,並順便學會一些建築的專業,施工期間我不曾睡過午覺,每天都會利用午休時間到工地一趟,從而讓我深刻體會「隔行如隔山」,當醫生與蓋房子是截然不同的領域。

    我每天載著斗笠,放下身段,在鷹架林立,滿佈模板與鋼筋的樓層間穿梭。我發現與建築工人相處必先褪去身與心的雙層白袍,甚至要暫時放開一些醫療上的禁忌,偶爾買些檳榔與香煙,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我不恥下問,先學會看懂設計圖,進而獲得了一些施工的技巧,有時甚至還能指出他們無意間的疏失。

    兩年間風雨無阻地進出工地,不但讓我學到些許建築的專業,也領略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生活體驗。過去一直在醫療象牙塔裡以管窺天,難免倨傲不遜,自命不凡,今天有機會走進工地,才體會到工人們一斧一鑿都蘊含著一門令我讚嘆的學問。事實上,各行各業每個人都學有專精,術有專攻,彼此服務,互為恩惠,職業豈有貴賤之別?

    一門包括建築設計、結構力學、土木工程、室內裝璜等多元的專業,絕非一位門外漢在短短兩年的觀摩學習就能瞭若指掌。雖然我看得懂平面設計圖,但卻少了立體的空間觀念,許多小地方往往在初胚完成後,才發現不能盡如人意,不得不敲敲打打,拆了又改,改了又拆。完工後單單追加款就多達四百多萬元,也讓我初嚐「起厝按半料」這句台灣古諺的滋味。

    由於附近的大片土地也都趕在容積率實施前搶建,使得建材價格飛漲,工資也高出許多,板模工三天一萬元,有時還找不到工人。不但建築成本提高,工期也跟著延宕。將近500建坪的建物前後整整花了兩個年頭,1993年底平地終於蓋起了高樓,我也在當年聖誕節前夕搬進了新家。素樸的樓房稱不上豪宅巨廈,但樑柱牆板間卻都攪拌有我的心血與汗水,它帶給我滿足、自信與驕傲。

    當年為了方便打球,於今終於如願以償,搬到了球場附近,站在頂樓,遠遠就可望見球場,照說球應該打得更勤才對。殊不知「近廟忌神」,自從搬家以後,由於上下班更不方便,加以個人的球技漸漸走入低潮,球反而越打越少,甚至幾近於封桿,與當年的理想剛好背道而馳,不免令人感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許多事情絕不是事先所能預料的。

    每每坐在窗櫺邊遠眺球場,神遊在過去的回憶裡。天還沒亮,球道上好似昨夜神差鬼使,專為我舖上一層白茫茫的朝露,一位球僮背著我的球具,亦步亦趨,一步一腳印,隨著小白球東飛西飄,腳跟後頭隨之畫出二道清晰的腳印;以綠草為畫布,以雙腳為畫筆,趁著大家還在熟睡,我們早已悠然自得地在大地上完成了一幅美麗的畫作。沒想到隨著時空的變化,這些情境已不復存在,真是時不我

    搬到新家,生活方式也跟著改變了許多,剛開始倒也滿有新鮮感。清早起床,到屋後的花園活動一下筋骨,修剪枝葉,拔除雜草,翻翻盆栽,偶或清掃魚池,頗有詩情畫意。尤其在1997年間,中州扶輪社創社伊始,許多活動就像中秋節、端午節或家庭懇談會,經常在我家舉辦,有好長一段時間,夜宴不斷,賓客不絕,也因此我持地購置了六張圓桌與轉盤,還有數十隻椅子,裝備不下於一家小餐廳。

    人的觀念往往隨著年歲的增長或時殊風易而改變。當初為了圖個清靜,也多少為了追求時尚,硬將居家搬離診所。於今年歲大了,阿爸早已仙逝,兒女也都各自成家,才發現倆老再又返回空巢,不免有倦鳥知還的相思。古云:「日食三餐,夜眠八尺。」以我目前恬淡的生活來說,三餐之餘的佳餚,八尺之外的空間,對我已經失去意義。只為了回家睡覺,我何苦還要早晚奔波在二地之間?

    因此,我漸漸減少回家的次數,偶或周末才回去住一下。但每逢初一與十五,由於阿爸生前供奉有佛像與祖先的牌位,我還是會回去燒柱香。邇來,我乾脆將祂們安置在我內心深處,隨時與我同在,連燒柱香的形式也省卻了,只剩過年會回去住個幾天。但每年要回去,還得請人先去打掃一番,實在不勝其擾!

    最近幾年,托中部科學園區之賜,隣近地區形成一個新興商圈,房地產的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或許過去錯誤投資的虧損早已回本,但一得一失,地區越繁榮,相對人車越多,越吵雜,吵得我更不想回去,或許已經有二、三年沒踏進家門一步。

    前不久,有人想租用我七樓的住家,能有些許租金的收入,又能物盡其用,何樂不為?但回去一看,所有傢具與私人用品堆得到處都是,雖已派不上用場,卻都是我多年來的珍藏。留之,佔去空間;棄之,卻又可惜,最後只得連同這棟房子再又成為我揮之不去的累贅。


當年只想到役物之樂,忽略了役於物之苦。於今受盡為物所役之若,方始體會到身外之物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害處,宜應適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