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16 15:25:02Dr. Lin

清明掃墓的省思

    

    相傳春秋戰國年間,晉國王子重耳被奸佞陷害,在大臣介子推的保護下,相偕亡命天涯。介子推甚至割股療飢,以解重耳凍餒之急。在外流亡十九年,重耳終於回國接掌王位,後來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有天,晉文公憶起舊事,心中有愧,命人去請介子推上朝受賞封官,但數度未果。晉文公只得躬顧茅廬,奈何介子推堅不相見,背著老母躲進綿山。為使一代忠臣能下山接受封賞,晉文公以燒山相逼。不料,介子推母子留下血書,以死明志。晉文公望著介子推的遺體哀痛欲絕,下令每年的這一天禁忌煙火,寒食一日,此乃寒食節之由來。

    翌年,晉文公帶領群臣,素服徒步登山祭奠。由於介子推生前留有血書,諫諍曰:「割肉奉君盡丹心,但願主公常清明。」是以晉文公取血書“清明”之詩意,又將這一天定為清明節。可見,清明掃墓是流傳相當久遠的民俗。

「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杜牧的這首《清明》古詩,真的是寫活了清明掃墓斷魂的戚戚情境。細雨紛飛的清明時分,家家戶戶以寒食裹腹;冒著淒風苦雨去祭拜祖先;憶起先人的恩澤,趕著去掃墓的行人,能不悲從中來?此情此景能不令人失魂惆悵?

    清明節我家也不能免俗,每年都會往來奔波於台中與南部故鄉的幾座祖墳。阿爸是位儒生,講求慎終追遠,雖然上了年紀,每逢清明掃墓,他仍然是一馬當先。他會督促年青一輩先將墓地整理乾淨,然後按照古禮在其上頭擺好十一疊墓紙。為何是十一疊?他說:「按著“生、老、病、死、苦”的順序屈指計數,十一剛好數過兩輪後又落在“生”的序位上,而且十一疊剛好分成三、五、三,對稱地排成三行。」說的也是,隨俗應景,將之整齊地排列,總比雜亂無章地撒滿墓地,看起來更為得體。

    壓好墓紙,阿爸會帶著大家先向土地公與龍神上香。他口中唸唸有詞,無非是感謝神祗一年來對先人的庇祐。接著是祭拜祖塋,祈求他們在此風水寶地能安然自在。祭拜過後,大家就在墓園裡話些家常,阿爸會一一垂詢子侄輩們的近況,並多所嘉勉。清明掃墓,大家放下手邊的工作,緬懷先祖,家族成員也得以團聚聯絡感情,不失為是古今皆宜的民俗。

    清明過後,阿爸會擇期再找年青人開車載他回南部家鄉掃墓。家鄉有跡可尋的祖墳只剩下曾祖父母兩座將近百年的古墳。由於各房子孫多到不可勝數,已經不是任何一房可以任意加以變遷。我雖曾有意將這兩座祖塋遷葬到台中,但部份親族已經失散,連絡不易,萬一遷葬後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就吃不完兜著走,因此我只好作罷,繼續讓兩位老祖宗屈就在村前村後的濫葬崗裡。

    這兩座古墳只有阿爸清楚記得位置。自從阿爸過世後,每次去掃墓,就得像大海撈針。記得有一年大家在公墓裡披荊斬棘,繞行了好多圈,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古墳的所在。隨著年歲的增長,近年來長途開車,漸漸感到有點吃力,也使得台中到家鄉的距離無形中拉長了許多。顯而易見,往後回鄉掃墓,就算我再有心,也不免會有心餘力拙的無奈。

    我與曾祖父母相隔四代,她們不認得我,我也不曾見過她們。在我腦海中留存的模糊印象,全都來自於阿爸的口述與祖厝大廳牆上所掛的兩幅畫像。至於我的兒孫對這兩位老祖宗可就全然陌生,再過幾代,時殊風易,我實在不敢確定,他們是否還能記得這兩座祖墳?

    我是活在古今交迭的世代中,在傳統禮教的薰染下活了大半輩子,祖先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敬奉祖先、慎終追遠當然也成了我有生之年重要的課題。但追得了一時,卻往往追不了永世。曾幾何時,我已從過去的跟班,變成了家族中輩份最老的掃墓成員;過去主其事的阿爸,現在已成了我們追思的先人;無可諱言,再過十幾二十年,我也會步先人之後塵,成為兒孫掃墓的對象。江水不停地流,後浪推前浪,無盡的流水,怎能分得清前與後?

    無可否認,清明掃墓是一項值得推崇的民俗,但隨著時空的變易,確實是走到了“掃得了一時,掃不了永世”的瓶頸。有些不合時宜、充滿迷思的傳統禮俗,似乎有必要加以檢討改進。就以喪葬為例,一般人只在乎世俗的眼光,反而忽略了精神的層面。事實上,死生存亡是一個整體,是極其自然的生命變化,面對親人的生離死別,如果能夠安時而處順,哀樂之情自然就不會進入我們的心中。

    奈何近年來殯葬業方興未艾,聽說台灣一年的產值就超過2000億台幣。在業者大力的慫恿蠱惑下,喪葬儀式變了調。為了講求形式與排場,喪家只得任由擺佈,弄得筋疲力竭,但換來的反而是勞民、傷財、吵雜與粗俗,不覺令人有“亡者何益,生者何辜”的慨歎!

    台灣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也是最講求風水地理的國家,不但人滿為患,墓地與納骨塔更是一席難求。生者受到世代交替的制約,空間勉強還可以一再使用,但亡者是世代累積,長此以往,後代子孫遲早會死無葬身之地。面對這種終有一天就會等到你的困境,我們不該再掩耳盜鈴,宜應未雨綢繆,及早從觀念上做一番省思。

    人們常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句話似乎只對了一半。人確實是赤裸裸來到這個世間,但每個人要走的時候,無不穿金戴銀,甚至還想帶走人世間的一切。

    秦始皇剛一即位就著手修建自己的陵墓,統一全國後,更動員七十餘萬奴役投入建墓工程。深達50公尺的地下宮闕,長460米、寬392米、面積18萬平方公尺,陪葬的嬪妃、工匠不計其數。地面上的陵墓佔地25萬平方米,坟土高達115米,整座陵園包括兵馬俑坑、銅車馬坑、珍禽異獸坑、馬廄坑…等,廣達56平方公里。

    秦始皇耗盡全國的人力物力,費盡心機安排好自己的後事,但於今安在?除了一堆白骨,還有千古的罵名,地面上的所有建築早被抹平,幾乎見不到任何殘跡,坟土也消蝕了大半,只剩下一墩荒塚;再也見不到後代子孫前來為他掃墓,令人不勝唏噓!

    莊子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死與生是命中注定的,就像黑夜與白晝一樣,是大自然的常理。人與萬物都是大自然的產物,豈能自外於這種大自然的循環?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人活著若能有順天應理的豁達大度,與大自然合而為一,死後也才能回歸自然的懷抱,與天地同長。

    秦始皇窮其一生追求長生不老之術,卻只活了五十歲就英年早逝,死後又自設了一個地下牢籠,困守在銅牆鐵壁之中,永難超生,豈不悲哉?

    人終將會有一死,與其臨死苦苦爭一時的長短,不如活在當下,認真地把握自己的生,瀟灑地看待自己的死。

    好友黃漢青教授是老莊的忠實信徒,他在《哲學與人生》這本大作中如此寫道:「我願自己如池邊春草,花開花落,一切順乎自然。我們可曾立碑記掛一株草、一棵樹?在大自然的眼中,人又何以尊貴過花草樹木,值得立碑紀念?」是以,他早已預立了遺囑:死後立即火化,不要任何宗教儀式,不立碑,不設牌位,並將骨灰送往南湖大山,撒在南湖柳葉菜、紫雲英和豬殃殃分佈的地方。

    我非常欣賞黃教授灑脫的生死觀,也樂於學習跟進,我甚至期待能像一片落葉,悄悄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因為緣已盡,情怎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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