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讀醫學院的第二年暑假是大體解剖實習。第一天，大家合力將十多具屍體從藥池中撈出，並將表皮的一層藥漬刷洗乾淨，然後抱到解剖台上，展開為期二個多月，日日與「他們」相伴的大體解剖。

「他們」是人，我也是人，但只在「一氣」之差，彼此就已天人相隔。人們常說：「人活著只是一點氣而已。」說的也是，氣聚則生，氣散則死，而且生是隨著死而來，反過來死又是生的開始，死生本來就是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相互循環。

但人們往往好生惡死，總認為生是美好又神奇，死是不祥且腐朽，大家都希望能多活幾年，一談到死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大自然之所以能夠生生不息，靠的就是生死這種“化腐朽為神奇，化神奇為腐朽”的奇妙變化。

可見，萬物在生死之間本就是一氣貫通的。誠如莊子所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也就是說死生是無可解開的命限，它就如同白天與黑夜的恆常變化一樣，是自然的道理。

釐清了這層自然的道理後，生死之幽明異路在內心中所存在的魔障也跟著稍稍釋懷，進而對於「他們」肯於化腐朽為神奇，提供遺體作為莘莘學子探究人體奧祕之標本的這份胸懷，感到由衷的敬佩。

莊子列禦宼有一則故事：莊子病重垂死之際，弟子們打算籌款為他舉辦喪禮，他得知後不以為然，告訴弟子們：「我用天地做棺槨，以日月、星辰、萬物做陪葬，如此的葬具難道還不齊備？你們去籌那麼點錢，難道辦得出比這氣派的葬禮？」學生們聽過莊子的訓誡後，終於道出原委，因為草草裹葬，深怕老師會被烏鴉與老鷹吃掉。

殊不知莊子深諳“化腐朽為神奇”之自然變化的道理，因而幽了學生們一默，他說：「在地上會被烏鴉與老鷹吃掉，在地下難道就不會被螻蟻啃食，你們何其偏心，為何要從老鷹的口中搶過來送給螻蟻？」幾千年前還沒有大體解剖這門學問，否則我認為以莊子對死生之看法的灑脫，生前一定會簽下同意書，捐贈他的遺體供作解剖之用。

懷著無比虔敬之心，向解剖台上的屍體深深一鞠躬，然後拿起解剖刀，從表層的皮膚劃開，逐一進入肌肉、肋膜、腹膜，直抵深層的內臟。每一條肌肉從起始延伸到底趾；每一條血管與神經也都抽絲剝繭，從源頭到達末梢；所有的軟組織幾乎全被翻遍，最後只剩一副枯骨。兩個多月的期間，真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升天入地求之遍”，鉅細靡遺地將人體的構造徹底地瞭解一番。

日常生活中舉凡一舉手一投足，一般人只靠著自然反射就已遊刃有餘，很少人會去注意到人體結構在活動中所發揮之統合協調、應對進退的完美無缺。可是當一個人完成了大體解剖的課程，就不得不讚嘆造化神乎其技的偉大，以及人體這部機器的奧妙無窮。

人類自不量力地吹噓人定勝天，可是就算集科技之大成，造得出一部符合人體工學的肢體架構，但諸多纖細的神經傳導、生化機能、邏輯思考，甚至迄今還摸不著頭緒的許多枝微末節，豈是一部機器人所能望其項背？

精研過人體這部機器的奧妙後，不覺對上帝以七天創造世界的故事有所質疑。聖經創世篇記載：耶和華在開天闢地後，先開始創造日月、星辰、萬物，直到第六天，才從地裡抓起一些泥土，按照自己的模樣造了一個塑像，並給了它生命，將這生靈稱作「人」。

可是根據科學證據的推測，宇宙剛形成的時候，天地還是一片渾沌，經過百億多年的沉澱，地球才在47億年前成形，剛開始還不適合生物的生存，大約37億年前才出現第一個最原始的生物，它只是一個原核細胞。

10億年前原核細胞演化成真核細胞，細胞內開始有細胞核，可以進行有絲分裂。6億年前才出現肉眼可以看得見的生物，從而再漸漸分化出不同的物種。

事實上這種科學的論證，早在幾千年前莊子就已經說得一清二楚。莊子曰：「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又曰：「種有幾，得水則為繼。…人又反入於幾，萬物皆出於幾，皆入於幾。」

他說萬物本來同是一類，也就是所謂的「幾」，當「幾」遇到水就長成斷續如絲的繼草。…後來才漸漸變成各種不同形狀的物類，這些物類再一代一代的進化，「以不同形相禪」，直到演化成人類。但人與萬物都是一樣，死了以後，又腐化成如氣一般的「幾」，因此始出於幾，卒入於幾，如此循環不已，實在無法找出它的端倪。經過37億年的演化，直到100萬年前，才出現具有人類雛形，被稱為人猿的動物。從人猿、類人猿，進化到猿人，是50萬年前的事情。

北京猿人、爪哇猿人等就是這個年代的人類祖先，腦容量大約是1075㏄。

大約10萬年前，人類才進化到我們今天的模樣，腦容量也增加到1400～1500㏄，並開始使用語言。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上帝畫像，儼然就是現代人的模樣，因而我一直有個疑問：幸好今天是人類主宰這個世界，上帝看起來才像人類，如果今天是其他動物當政，不知上帝是否會被劃成阿貓還是阿狗？到底是上帝創造了人類，還是人類創造了上帝，的確值得商榷？

事實證明，上帝在創造最早的生物後，經過30多億年才演化到人猿的年代，那時候人類的祖先全身還長滿毛髮，並與四腳動物一樣，四肢伏地而行。

但萬物依循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原理，不斷地改進身體的結構，並發展出特殊的生理功能，以適應不同環境的生活。鳥長出翅膀以遨遊天際；魚有了鰓與鰾，得以悠遊在大海中；猴子手長腳長，便於在森林中攀爬。

人也開始學著只用雙腳走路，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終於站了起來。少掉了前肢的牽絆，立足點減去了一半，迴旋的空間加倍擴展，走起路來更加靈活，視野也提高了許多。人有了雙手，開始築巢而居，鑽木取火，織布穿衣，進而手腦並用，使人擁有更多的智能，得以遠離蠻荒，邁向文明。

    隨著文明的進步，人的外表也逐步改變，變得人模人樣。不該長毛的地方，毛孔漸漸退化，皮膚也變得白皙柔細；該長毛的地方卻是一絲不苟，一毛不少。頭頂部露出在衣服的外頭，光秃秃不好看，也容易著涼，因而毛髮叢生，不但可以禦寒，又好似戴了一頂呢帽，看起來更加美觀。

    可別小看稀疏的眉毛與睫毛，它有遮風擋雨的功效，以保護脆弱的靈魂之窗。至於長在隱密處的腋毛與恥毛也不只是點綴而已，它有減少磨擦的緩衝效果。  

    原本用以拍打蚊蠅或潔身搔癢的尾巴，實在有礙觀膽，久而久之因為派不上用場而漸漸退化消失，現在就僅只在脊椎末端還可摸出幾節尾骨而已

。

    人類最偉大的進化就是激盪出萬物所不及的腦力，也使得腦容量在短短三、四十萬年間增加了50%。利用上帝所賜予的這份智慧，人類為萬能的雙手掀起一場工業革命，製造出許多可供雙手駕馭且更具威力的器械，讓機器取代人力，也使雙手的功能無限延伸，得以主宰這個世界。

    智力的發展是無可限量的，繼工業革命後，人又發明了電腦，用以取代人腦。機器與電腦結合，如虎添翼，使得所有的生產線完全自動化。人只要按一下開關，所有的物質就源源不絕地製造出來；人只要打開電腦，再複雜的程式，也都瞬間迎刃而解。

    過去人類手腦並用，胼手胝足，好不容易創造了現代的文明；沒想到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現在的人，手只用在打鍵盤，腳只用在踩油門，人腦樂得輕鬆，由電腦代勞，人無所事事卻又可以享受無盡的物質文明。人的尾巴就是因無用武之地才退化，看來人的手腳與大腦，終有一天也會漸漸萎縮。

    螃蟹生有一對銳如利剪的螯鉗，老虎也具有銳利無比的虎爪。但虎性與虎爪同在一個身體上，相互可以協調。老虎只要吃飽了，虎性就溫馴了許多，再也不會支配虎爪去攻擊其他的物種。

    可是人性與人所支配的外在器械是各有所屬，而人性早已在物欲橫流中被腐蝕，漸漸從文明回歸到野蠻的層次，人也變得貪求無厭，偏偏器械又隨著科技的進步，而增加無比的威力。當外在的器械與使用者的人性無法和諧地往良性的方向去發展，最後核子武器的發射按鈕就有可能操控在野蠻人的手中，人只能自食惡果，毀滅在自身的野蠻人性中。

    工業革命、電腦革命已漸漸將人類帶向瘋狂的地步，但人類並不以此為滿足，在地球資源即將被揮霍殆盡之際，又開始發展太空科技，打算飛到外太空去另尋芬芳。

    以目前人類的生理條件，還無法在沒有食物、空氣與水的外太空生存。可是利用最新的科技，說不定將來人體所有能量的取得可以仰賴一顆高能量的精密電池。

    當能量供給的問題解決了，人可以不用吃東西，也不用吸收氧氣，更不必有血液的循環；消化、呼吸、循環系統全都變成多餘。到了那時候，電腦也已凌駕人腦之上，人只要在頭部植入一塊小小的晶片，功能就可勝過人腦千百倍。

    為了適應外太空的新環境，人體更應該往輕薄短小的方向去改造，原本206塊骨頭、639條肌肉可以減去大半，腸胃、肺與心臟也會像尾巴一樣，漸漸退化。改造後的新人類會是什麼模樣？人將何去何從？很難想像，但最為我擔心的是，如果我還想當醫生，勢必要再一次重修解剖學。

    英國大文豪赫胥黎（1894～1963）在1932年出版一本《美麗新世界》。在這本大作中，他預言：由於科學的控制與制約，人類最後不是變成嬰兒，就是發瘋。

    他認為：「物質的科學，頂多只能摧毀生命或使生活變得不可思議的複雜與不適；可是當生物學家與心理學家利用生物科技當工具，並施用在人類身上，就有可能改變人的自然本性，以及生命用以表現其自身的方式。

    原子能的釋放確實是人類史上一大革命，但並非是最後的與影響最長遠的革命。真正革命性的革命，不是由外在世界可以達成的，而必須在人的血肉靈魂中進行。」

    赫胥黎八十年前的預言，真是一語成讖，於今一樣一樣都已成真。今天的生物科技已解開生命的密碼，發展出基因的重組工程（recombination）。

    1997年，透過無性生殖的技術，桃莉羊已經誕生，將來只要法令一鬆綁，複製人很快就會出現。靠著基因重組的技術，很容易就能在生物科技的制約下，發展出人類分等科學，在胚胎時期就將人分成A、B、C、D…等不同的等級。未來的世界控制者可以將不同等級的任何個體，安插到社會與經濟階級制度中的適合位置上，英國小說家Thomas More憑空想像的烏托邦遲早就會實現。

烏托邦是一個想像中絕對完美的社會，人類是應該盼望它提早到來？還是知所警惕，避免它的最終實現？蘇俄哲學大師尼克拉斯‧波底葉夫（1874～1948）認為：「完美愈少，自由愈多。」我比大師更悲觀，我認為絕對的完美只有天堂才有，拚命去追求完美，人不但不會更快樂，反而為物所役，最後淪為科技的奴隸。萬一絕對完美的烏托邦真的實現，有可能就是人類世界大限的到來。